如何以「我是嫦娥怀里常抱着的玉兔」为开头写一个故事?

〔全文1.7W字,已完结〕

我是嫦娥怀里常抱着的玉兔,嫦娥在这广寒宫伴了我五百年,我也被天庭囚禁了五百年。

《月宫》

「嫦娥妹妹——」

我和嫦娥正待在广寒宫里眯着觉,隔着老远就听见天蓬元帅那粗狂的声音。

自从上次在王母的蟠桃盛会上见过一面,天蓬便独自一人坠入了爱河,此后,广寒宫更是日日都充斥着他的身影。

要是哪一天他没来,反倒是不习惯了。

「今日怎么来早了些?」

我在嫦娥怀里伸了个懒腰,毛茸茸的爪子扒拉着衣裙的月白色飘带,小脑壳在上面蹭了蹭,满脸惬意。

嫦娥没有回答我的嘟囔,「醒了?要不要再睡会儿?」

「不了,睡不着。」

「那乖乖待着,我出去瞧瞧就回来。」

她将我放到软榻上,我挪动着略显肥胖的身体寻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躺好。

感觉动作比以往慢了不少,这都要怪天蓬每次带来的伙食实在太好吃,天天被这么喂养,是只兔子都要胖。

外头的谈话隐约入耳——

「嫦娥妹妹,正巧俺今儿下界,就弄了点你以前最喜欢吃的糕子,给你送来了,喏,还有玉兔的零嘴,热乎着呢。」

「这是你买的?」

「嘿嘿……买的买的,俺给人家钱了,那以前都是误会。」

「这么多东西,广寒宫除了我和玉兔也没别人,怎么吃得完?下次,还是不要送来了。」

「没事,玉兔正长个儿呢,能吃!」

「哎,天蓬!天蓬!」

……

我自觉地将爪伸进篮子,坐起身抱着一根胡萝卜开啃,还抽空点评了一下:「这萝卜比上次的新鲜。」

「你不吃吗?」我把篮子推到她面前。

「我没胃口。」

嫦娥不复刚才的婉柔模样,嘴角扯得有些牵强,百无聊赖地坐着,双手绞动着腰间的带子。

我又塞了一口糕点进嘴,口齿不清:「人间是怎么做出来这么多好吃的……」

「我也想去看看你以前生活的地方。」

突然,嫦娥一把扯开了我啃到一半的胡萝卜,差点儿把我两颗门牙磕着。

不知道哪个字触碰到了她的敏感,她蓦地朝我大吼,「看什么看,一天到晚就知道吃的废物就该老实待着!」

我听着这话也不恼,五百年的相处,已经习惯了她时不时的发疯。

慢吞吞地咽下了手上最后一口糕点,肚子撑得圆滚滚的,没了骨头般靠在桌边,慵懒地眯起眼。

「是啊,我不是一直都在这广寒宫里待着吗?」

广寒宫,美名其曰是天庭划给嫦娥的居所,实则是一座牢狱。

专门用来关我的牢狱。

嫦娥充当着一个可有可无的看守人。

「嫦娥,这五百年,你后悔吗?」

我没问出口她具体后悔什么,但我们都心知肚明。

她,后悔当年偷吃天庭赐给后羿的丹药了吗?

后悔,杀了后羿吗?

「我有什么可后悔的?」嫦娥冷哼一声,斜睨着我,「你这个犯人懂什么!」

我提醒她道:「我可不是犯人。」

「不是犯人?」她笑了起来,「不是犯人天庭会把你关起来?」

「不是犯人你为何不能走出这广寒宫一步?!」

「不是犯人……这偌大的月宫五百年来为何只有你我!!」

说到后面时她神情已显几分癫狂,因为竭力的嘶吼,尖利的嗓子有些沙哑。

手里那根萝卜骤然被扔了开来,在这广寒宫里倒是砸不出什么动静。

「这里本来就是我的地方。」稍微一停顿,我继续道,「我说过,如果你想回到人间,我可以帮你。」

「你?你都自身难保,还敢大言不惭的说帮我!」

她仰着头大笑,最后笑弯了腰,再抬起头时,那张美丽的脸庞布满冰霜,冷冷地看着我道:「我最讨厌你那副控制一切的样子!明明,明明就是个可怜阶下囚不是吗?」

「困者自困。」

爪子在桂花木制成的桌上轻叩,一下又一下,两人都没再说话,唯有这拍打声飘荡在死寂的广寒宫内,余响缭绕不绝。

隔日天蓬又按点送来了一盒子吃食,我的一双短手费劲地把它霸占在面前,大快朵颐。

其实我不是很喜欢吃胡萝卜,天蓬看着人间那些兔子爱吃便认为我也一样,广寒宫的胡萝卜一直供应不断。

说来刚开始还扯出不少闹剧,天蓬看上了人家铺子的东西,脑子也不太会拐弯,直接使了法术将卖摊上的尽数打包回了天庭。一次两次也就罢了,可一来一回的次数多了,难免会闹出些动静,最后被司法天神察觉,天蓬不可避免地领了一顿罚,至此后才晓得拿了人间的东西是要按照规矩给钱的。

每次看着天蓬那憨厚又带点小滑头的样儿都忍俊不禁,就连冷心的嫦娥也常常被他逗笑,有他在,这广寒宫倒减少了点凄清。

「嫦娥妹妹,吃得可好?」

天蓬还站在宫外没有离去,字语滚过粗实的喉放出,正常的说话都像别人在吼嗓子。

嫦娥踩着莲步身姿曼妙,腰间的小铃铛轻晃,铃音清脆悦耳,芊芊素手撩起珠帘,低着头道:「都好。」

天蓬憨笑,「那……」

还未等他说完,那道清丽如莺啼的脆声再次响起,「天蓬,日后无需麻烦了。」

「嫦娥妹妹,你这说的什么话?俺一点也不觉得麻烦!」天蓬脸上有较真的薄怒,「还是说,我给嫦娥妹妹添麻烦了?要真如此,俺也不是那厚脸皮的,你要说一句厌烦了俺,俺日后定不再来!」

我在里面听着这番铿锵有力的话笑出了声,天蓬也不是第一次这样说了,但说就说了,就像放的屁,隔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该来的还是来。

「天蓬,我并未厌烦你,只是……」嫦娥有些无奈。

「俺知道嫦娥妹妹你并未厌烦俺就行,不用多说了,俺今日来是想跟妹妹说,人间此时热热闹闹的,俺想请妹妹一起下凡游玩。」

「很热闹吗?」

「对!各处都挂上了灯笼,各种吃的玩的,还有一种特殊的饼子,听人说可好吃了,什么馅儿都有……」

天蓬的话滔滔不绝,脸上都溢满了高兴的油光,嫦娥在心头默默算着时日,人间应是到了祭月节。

在她还是一介凡人时,也曾跟着家人一起吃着月饼赏月,如今自己处在月亮上,方体会到给人间散发着清辉的地方究竟有多孤寒。

她想着想着,不觉潸然泪下。

天蓬见她落了泪,害怕触动到了什么伤心事,忙道:「嫦、嫦娥妹妹,你别哭,俺嘴笨!俺说错话了!是俺不好,俺再也不提了。」

嫦娥没空搭话,放下帘子进了里屋。

「你走吧。」

轻飘飘的话薄如蝉翼,脆弱得都要碎了。

「好,好。」天蓬识趣地不再上前叨扰,又站了半个多时辰方才离开。

「人间,是什么样子呢?」

我歪着脑袋,思索地问道。

嫦娥温柔轻抚着我顺软的白色皮毛,眼里还挂了几滴未消退的泪,「我已经不大记得了。」

「在月宫上,看得见吗?」

「眼神儿不好了,看不到。」

「你想亲人吗?」

她的手顿住,像是在努力回忆着什么,最终还是无果,「不记得了,几百年,肉体凡胎,早成灰了。」

「后羿呢?」

倏地,她的指甲死死掐进了我背上的肉,越收越紧,我却浑然不觉疼痛。

她喘息得有些急促,抓着我的手在发抖,另一只手按着胸口,额头浸出细细密密的汗。

一字一句像是用尽了全力从齿间磨出来:「为什么要问?」

「为什么要问?!」

「问这么多做什么?!」

「你想出去?」

「哈哈哈……」她眼泪都笑出来了,随即又变了脸,神色阴冷,伏低了身子凑在我耳边,「我们就该一起烂在这儿。」

我无所谓地摆了摆爪子,偏头认真道:「你在逃避什么?」

听到我这么问,她霎时怒不可遏,眼神一凛,满含斥责,「逃避?我为何会做那样无用的举动!」

她冷笑道:「你又懂什么?!是后羿……是后羿先背叛了我!!」

「咚——咚——咚——」

我在睡梦中被接连不断的动静吵醒,感觉整个月宫都在颤动。

「咚——咚——」

像大锤直敲在脑壳,头疼得欲开裂。

刹那间,脑海里涌起诡谲的风暴、闪电、闷雷,搅动着,妖邪横行。

红色眼睛褪却,两只珠子里翻腾着浓重的晦暗,如那终年见不得光的万里海底。

「噗——」

一旁的嫦娥大惊,手忙脚乱地把我抱在怀里,绢帕忙不迭地擦拭着我嘴角淌下来的血。

「你、你是怎么了?」

她又把我抱紧了些,不过动作甚是轻柔,那身好看的素色衣裙已经染上了几抹血迹,刺眼得很。

「外面……」

我吞下一口上翻的血气,声音都比往常微弱了几分。

嫦娥立马明白了我的意思,带着我快步行至广寒宫大门。

广寒宫前有一颗五百多丈高的月桂树,粗壮的腰身恐有百人才能勉强合抱。

树下正站着一个人,挥舞着手中的大斧砍向月桂。

每砍一下,我便痛一分。

这月桂树是几十万年前哥哥去东海衔了枝来给我种下的,靠着月宫的滋养而活。

自从我沉睡之日算起,它已有十万余年没开过花。

「嫦娥,如今这月宫,真是什么人都敢来踩一脚。」

我面上平静地说着,语气淡得就像日常与她的闲聊。

「你且在这里,我过去看看。」嫦娥稍显凝重,这还是自她飞升以来碰见的最棘手的事。

「不用了。」

这一声夹杂着浓浓的叹息,古朴又悠长。

无数伤痕累累的往事渐渐浮上心头,穿梭了万年光阴,似有千钧重,要被压得喘不过气。

随之而来,还有翻涌着血色的滔天戾气。

「你回——」

剩下的话语还未出口便夭折,嫦娥目光呆滞,再没了动作,被眼前的一幕生生骇在原地。

狂风骤起,飞沙走石,无人发觉轨道上的太阳已经挪了开来,一直萦着清辉的月宫被黑雾完全笼罩,黑色锋刃肆意绞杀着,似要把空间都割裂。

高大的月桂树半身都掩在风暴里,只听见枝叶间噼里啪啦的摩擦拍打。

铺天盖地的呼啸声像张开血盆大口的猛兽吞噬空间内的一切,万物生机刹那之间被扼杀。

寒意陡生。

吴刚面对这突发情况不知所措,迷失在了月宫之上。

还好反应快,当时就举起斧子牢牢地劈向脚下的地,堪堪把身子固住。

耳边传来一个阴冷至极的声音——

「谁让你来的?」

他稳了稳心神,恭敬道:「小人犯了错,特被玉帝罚到这月宫砍伐桂树……」

他一说完,感觉周身更冷了几分,像是那无间地狱爬出来的妖魔顺着脊椎骨缠上他的脖子,后背早已冷汗涔涔。

听完他的说辞,我低低地笑了起来,眼里是一团浓稠得化不开的雾气。

天庭,未免欺人太甚!

想把一切都毁灭的欲望膨胀到了顶点,我连后果都不想考虑,只想撕碎这层牢笼,然后出去,把天庭那些人全杀了。

哪怕代价是陨落。

他们碰了月桂,碰了我和哥哥最后的联系,碰了我的底线,该死。

此时的月宫一点光亮都没有,被浓寂的黑气包裹,这才是我这十万年来最真实的模样,脱离了哥哥的庇护,回到那个——

已经死去的太阴。

就在我准备动用最后的力量时,一缕金光穿透压抑的云层,自东方撕破一个口子,直达月宫表面。

接着金光越来越多,强势又温和地驱散开了月宫周围的黑雾,整个月宫都被金色笼罩。

我呆呆地抬头望着上空,每一根白毛都加以金光点缀,暖洋洋的。

倾洒而来的光芒照进眼底,我的眼睛又恢复到正常的红色,只觉得眼眶酸酸的,什么时候落了泪都不知道。

我张了张嘴,喉间像是被烙铁滚过,声音很涩,炽热又嘶哑——

「哥哥……」

蕴了水汽的朦胧视线里,一群三足乌正展翅急速飞来,在月宫上空盘旋。

其中一只停在了月桂枝头,下一刻就见那本已被砍下的枝桠奇迹般地愈合,参天大树恢复了原貌,瞧不出一点儿被破坏的痕迹。

「这、这……」在一旁的吴刚已经完全傻眼,面上尽显崩溃之色,「这可如何是好啊!!」

玉帝的命令可是要把树砍完才能抵消罪罚啊!

他大力抡了一拳捶在树干,手臂上充满力量感的肌肉鼓起,外人都能感觉到这一拳下去力道必不会轻。

可月桂却未受丝毫损伤。

枝头的三足乌朝他看去一眼,吴刚顿时感到无穷无尽的压力如潮水般向他用来,几近灭顶。

他踉跄了几步,不敢再与之对视,那道锐利如剑的眼神有着让人毛骨悚然的恐怖。

突然,一直在上空盘旋着的三足乌成群地向他涌来,他惊疑不定,连连闪躲,胳膊乱甩,挥着斧头想要把它们驱走。

无比壮硕的他在这群三足乌面前也显得渺小,猝不及防地被扔下了月宫,不知落入了凡间哪处。

此时的凡间一派热闹欢腾的景象,万家灯火,绵延数十里不绝,繁华的街上人头攒动,空中飘浮的天灯与闪烁的星辰交相辉映。

祭月节,以祭拜月神。

高高在上的月宫在凡人眼里还是那副散着清辉的耀眼模样,圆如玉盘,清如台镜。

此夜定是长明。

狂乱颠倒的一切似是从未发生过,万物都回归到了最初。

我定定坐在地上,一瞬不瞬地望着东方。

哥哥冒着被天庭发现的危险赶来阻止我,自是不可久待。

自从我被天庭重伤差点陨落,陷入了无尽的沉睡,被哥哥唤醒后又遭天庭禁锢在广寒宫,算起来,我们已是十万多年未曾相见。

盘古开天,女娲造人,三皇治世,五帝定伦。

人间广为流传的神话中,一直被落下了句——日月同辉

盘古生于混沌,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

日月也正是这时自混沌中脱胎。

人们说月亮自己是没有光的,殊不知,就在十万多年前,月亮和太阳一样,那浑身的光芒可荣耀万古。

日月同辉,日月相依相伴同时璀璨。

真怀恋那时候啊……

我和哥哥还只是一对普通兄妹,打打闹闹,形影不离,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无拘无束。

所有美好都自女娲捏出了那些小人儿后不复存在。

原以为与我们无甚干系,就这样井水不犯河水共处了近十万年,他们中的一些人通过修炼获得神力,便在我和哥哥身上打了主意。

想要分开我们兄妹,按照他们所说的做,一个代表白昼,一个代表黑夜,为人间提供光明和时节变换。

我们自是不肯。

蝼蚁般的人,与我们何干?

凭什么要我和哥哥去照顾他们?!

还妄想着把我和哥哥分开,痴人说梦。

但就在十万多年前,在天庭与我们的那场大战中,他们赢了。

而我身受重伤,满身耀眼的光芒就此湮灭。

要不是哥哥借了他的光一直托着我,我早就陨落于混沌。

天庭需要我,也不能让我消失。按照天庭说的那般,我和哥哥如果遵照日升月落规律,哥哥的光刚好可以一直分在我身上,必要时天庭也会帮衬一把。

一旦不听话,离了借助于哥哥的光,我便马上会陨落。

这点,也被天庭利用来牵制住哥哥。

算计得多好啊。

这些我们曾经看不起的小人儿,简直聪明极了。

「赤乌最近有何动静?」

「回王母娘娘的话,并无动静。」

男子恭顺地回答道,一板一眼,不带一丝感情起伏。

主位上的人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紧锁的眉头放开了些许,又马上皱得死紧。

长年累月的操劳烦忧让她鬓间染上了几缕风霜,面目习惯性地凝重。

「一定要盯好赤乌,我最近……老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回答她的也只有冷冰冰的两个字——

「遵命。」

她的头是又疼了起来,一手撑在座椅,一手颤巍地揉按着太阳穴,疲劳地轻阖着眼。

「禺焘,这么多年,你还是怪我们吗?」

「不敢。」

男子做了个礼,挑不出一丝毛病。

「哼……」她闷声苦笑,「不,你在怪我,你在怪玉帝,你在怪当初的所有人……」

「回娘娘——」男子的声音骤然拔高,打断了她的话,做出了一番可视做忤逆的举动,嘴上却是与之不符的恭敬。

「臣,不敢。」

她见着男子这番作态,心头却更是苦涩,无力地扯动着嘴皮:「罢了,每次与你说起那件事你也不见得能听下去。」

随即她猛地睁开了眼,明亮得惊人。

稍稍坐正了身子,瞬间就变成那个在朝堂之上威仪的天庭之主,华贵威严不容侵犯。

「你觉得,你凭什么生来就是神?」

不等他搭话,一串诛心的拷问又接连而来。

「凭什么活在这天庭之上,脱离肉体凡胎转世轮回人间疾苦?!」

「又凭什么,享受着人间的爱戴与敬仰?」

这下,男子也不晓得作何反应,默不作声地听着。

她稍微平复了一下,方才道:「我与玉帝,均是经历了九万九千劫,这天庭那些老神仙,有哪一位不是历经千百种磨难方得神籍?而你,却唾手可得,只因你是我的儿子!!

你不知道成为一个神必须要用人间的信仰和真心的祝愿!没有人间,我们这些神就什么都不是!

我们也曾是他们之中的一员。

我们成神,不是为了满足一己,不是为了享受高高在上的俯瞰,是要给人间提供庇护!是让人间安稳和乐,福祚永延!

我们肩负着这样的使命成为神,感受着人间传来的无数希望与寄托。

人间不稳,天庭也会大乱,没有了人间,天庭也将不复存在。」

她说着,面上也有些激动之色,加重了几分语气,「而五百年前,赤乌骤然多出了九个分身,人间大旱,民不聊生,悲声载道,他们能有什么办法?只能将全部希望寄托于天庭!」

听着这些,男子面上没有太大变化。

她的嗓音有些喑哑,沉痛的过往被回忆翻出,眼圈带了点儿红,却是没有泪水。

「子昊……子昊是为了众生,为了大义!」

男子低了头,看不见表情。

许久,才冷淡开口道:「不是你们,决定献出子昊的吗?玉帝和王母都做了主,谁敢不听从?」

她像被人猛地刺了一剑,刺在心口上,一抽一抽地疼,还是挺直着腰杆,直勾勾地看着他。

「想要得到就必须有所付出,任何事都要付出代价,哪怕,是用我的儿子的命……」

「哼,说得好听!」男子冷笑,「那怎么不用你自己的命?!!」

「毕竟,这样才更能显出你的大义不是吗?」

她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人,这是她的儿子,此刻却完全像个陌生人一般。

自五百年前有了隔阂,禺焘便独自搬去了东海,难得见上一面。

却不知,禺焘对他们的怨气已经到了如此地步。

她有些恍惚,失去了一个儿子后,还要失去另一个。

如果,这也是代价的话,那就来吧。

所有的痛苦都朝她来。

她不惧!

她神色颓丧,笔直地端坐在高位。

男子招呼也没打,抬脚快步走出了宫殿,那衣摆遮掩下的手臂处有着一个三足乌图案。

「嫦娥,我想去人间看看。」

「好。」

过着祭月节的人间热闹非凡,灯火通明。

我和嫦娥下界,几乎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人潮推搡着,辨不清方向。

我看见店铺前面悬挂的灯笼,问道:「那上面画的是什么?」

嫦娥微笑着,目含风情,秋波流转,叫路过的人看呆了去。

朱唇轻启:「是月亮。」

「……月亮?」我有些疑惑,「为何是兔子模样?」

「因为月亮在人间又被叫做玉兔,是月宫符象。」

「人间都是如此拥挤吗?」

「不,因为今天是一个很重要的节日。」

她温柔地拍了拍我的脑袋,抚顺了头顶几丝翘起来的呆毛。

「好香啊……」我敏感的嗅觉捕捉到了空气中飘荡的香味,口水差点流出来了。

她好笑地抱着我走到一处铺子前,上面摆满了诸多饼子,长得倒是差不多。

无一例外,饼子也画着和灯笼上一样的月宫玉兔。

看我这眼馋嘴馋的小模样,她自是深知我的脾性,朝店家道:「请帮我装一个小饼。」

「好嘞,您要什么馅儿的?」

「……五仁。」

店家动作非常麻溜,三两下就把还温热的饼子用油纸包着递到面前。

嫦娥从钱袋子里拿出了银两,我等不及地一把将饼子抢了过来,大口大口埋头猛吃。

「您这兔子好生灵性,与今日相衬得很。」店家也被我这急切的动作逗乐。

「说来,倒是与这饼子上画的玉兔有七八分像。」

嫦娥抿唇轻笑,明艳生动,心情很好地与其调侃着:「这天下间的兔子,不都长这模样吗?」

店家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就是觉得您这只兔子与其他的不一样。」

嫦娥在河边寻了处人稍微少一点的地方,把我放在了草地上,随我乱滚着吃。

「姥姥,为什么爹爹和娘亲还不回来?」

「会回来的。」

「您不是说到了中秋,月亮最圆的时候,他们就会回来吗?」

一颗百年柳树刚好遮住了旁边的说话人,我们只听得见声音。

「哎!不能用手指月亮!」

「为什么啊?」

「这是对月神大不敬!」

「哦,那爹爹娘亲怎么还不回来?」

「会回来的。」

「你去年就这样说。」

「今天是祭月节,诚心地对月神许愿,没准儿月神听见了你的愿望,就能让他们回来了。你看,今天的月亮好圆啊,月神庇佑下,我们都会团团圆圆的。」

「姥姥,你说月神是什么样子呢?」

「姥姥也没见过,要很有福气的人才能见到吧。」

「街上画的那个兔子是不是真的?」

「也许是。」

「嗯……那它是不是也爱吃胡萝卜?你说,我把胡萝卜递给它,它会不会来拿啊?」

……

我不爱吃。

我不爱吃胡萝卜!!!

气得手里的饼子都吃不下了,我拿到眼前仔细一瞧,兔子的头都吃掉了半个。

这……算不算是自己吃自己?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空洞渐渐填满了眼,像盯住了虚无。

「嫦娥,人间为什么会这样想呢?」

「因为他们感恩。」

「……感恩?」

「对,他们懂得感恩。太阳和月亮都是人间崇拜的对象,昼夜交替出现,人们据此制定了作息,还促进了粮食丰收……」

「那为什么要许愿呢?我可听不见。」

此时的我就如同刚才的小孩一样,满腹疑问。

「人们是在寄托,祭月节这天是月亮最圆的时候,象征着家人幸福团圆,月亮这么美,相信愿望也一定会变美的。」

「今天,也是我和哥哥最相近的时候。」我喃喃道。

可是,月宫之上的我和嫦娥,哪一个是拥有幸福和团圆的?

自己都残缺不堪,怎么去帮别人团圆呢?

我一直感觉体内有股陌生的力量,找不到来源,温和又强大,没有伤我的意思。

今日感受得尤为强烈。

是什么呢?

我慢慢地在地上走着,走的是较偏僻的小路,也不怕有人会踩着我。

嫦娥默不作声地跟在我身后,两旁的草长得比人都高,偶尔伸出几根挡在路上,但她经过时,却奇怪地连衣角都沾不到一分。

月色清冷,夜间万物像是覆上了层薄薄的银霜,草笼里面不知是什么东西在吱吱地叫,打破了表象的冰。

放眼望去,虽四周都被野草围得密实,前方的路却渐渐开阔起来。

她见我停住,步伐也加快了些,赶上来想抱起我。

在瞥见那块墓碑时却僵住了全身。

刹那间,脸色就由红润转为不正常的煞白,整个人开始抖,抖得愈发凶。

最后站不住了般一下子跌在地。

我走到她身边,顺势趴卧在散开的衣裙上,与她明显的慌乱不同,我平静开口:「看见他了吗。」

她瞳孔都在颤抖,眼里充满了排斥和惊惧,眼珠子瞪得大大的,半个眼白都翻了出来。

嘴唇上下直哆嗦,血色尽失,已经没有精力与我搭话了。

突然,像中了邪似的,她僵硬地转过头朝向墓碑,诡异地瞪着眼,咬紧了后槽牙踉跄爬起,掉头就想逃。

没跑出几步就猛栽了一个跟头。

她也不管地下脏不脏乱不乱了,双手胡乱摆着,想挣扎前行,百年来养护得细嫩的藕臂被扎进了沙石,血痕一道接一道。

嘴里模糊不清地呜咽,像受了伤的呼痛。

「为什么不敢面对他?」

身后传来的声音似惑人的魔咒,在眼下这个境况,听起来让人无故头皮发麻。

她害怕极了,手上很快黏糊着浓稠的血和黑色石子,不见昔日那纤细修长。

逃。

被蛀蚀得空洞的躯壳只剩这一个本能。

「因为你亲手杀了他吗?」

她顿时扭转过头,双眼通红,像浸了血一般渗人。

「是他先背叛了我!!!」

厉鬼般的嘶吼划破了夜里的死气沉沉,一点一点剥开蒙了尘灰的百年往事,「我亲眼看见他与部落首领之女在一起!」

「哈哈哈……」她坐在地上大笑,「他们商量着如何分丹药,如何做一对神仙眷侣,连要生几个孩子都说好了……他们,还商量着如何偷偷将我处理掉,神不知鬼不觉,名正言顺地快活哈哈哈哈……论狠毒,谁比得过他们?!我只不过先一步而已!」

「你还要继续骗自己吗?」

我望着天上闪烁的星辰,从人间的视野来看,这片天地着实宏大浩瀚,一切与之对比的都显渺小。

「你说什么?」

她惊疑不定,「我何时骗了自己?!」

一说完,窒息感铺天盖地而来,头疼欲裂,脑袋里像被钝刀子割着,痛得在地下打滚。

我似是没看见她那副痛不欲生的模样,「你看到的,是真的吗?」

「啊啊啊啊啊——」

撕心裂肺的惨叫谁听了都会忍不住怜悯。

万般皆是命。

因果轮回,谁又说得清呢?

「嫦娥,王母赐了我丹药,我与你一人一半。」

「这与嫦娥有何干系?我要与你做一对神仙夫妻!」

「嫦娥,我心甚悦你。」

「哼,嫦娥哪能跟你相提并论?你才是我最心爱之人。」

「嫦娥……」

嫦娥,嫦娥,嫦娥。

……

那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是她深埋的梦魇,如今又被挖出来审判,真真假假,浑浑噩噩。

她快疯了。

「杀了他。」

脑海里骤然响起一声恶魔的低语,余音像涟漪般一圈圈震荡开来。

「杀了他!」

指令越来越清晰,让她不可自拔,捏着裙角的手死死攥紧。

「杀了他!!」

一道闪电倏地自天灵盖劈下,惊雷随即炸裂开来。

她脱口而出——

「是、是赤乌……是赤乌骗了我!!!」

那日之后,嫦娥再没与我说过话,也不肯再抱我,留我一兔在旁边自生自灭,连天蓬来了也不曾搭理。

「嫦娥妹妹最近这是怎么了?」

天蓬将我悄悄拉到角落,压低了声音问道。不过他那粗狂的喉纵使压低也同常人说话般,大听得见。

他将提来的食盒搁在地上,我自觉地要去翻却被拦住。

「诶,诶,诶,你还没回答俺的话呢!」

我懒散地靠在盒子,慢条斯理道:「心病未愈。」

「这……」他满脸愁容,粗声粗气地问,「这可如何是好?」

我摊了摊手,表示自己也没办法。

默了一会儿,我扯下了几根白毛递到他粗糙的大手里。

「这是作甚?」

「就当……这几百年来所送吃食的谢礼。」

「你看不起俺呢?!」

没想天蓬听完这话顿时不乐意了,脸色涨红,「那些都是俺送你们的!不就是些零嘴吗?!俺从未想过要什么谢礼!」

「不就几根毛吗?又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我努了努嘴,满不在乎。

「俺把你当朋友看待,你却要跟俺撇清干系?!」

朋友……

我暗自琢磨着这个词,这些年来和他相处得还算不错,就算是因为嫦娥,但每回送来的东西也未曾落了我的一份。

在这冷清的月宫经常多出一个人,用他的憨厚为我们带来或欢乐或无奈的情绪,也算有了些生气。

既如此,那便是吧。

「这是送给朋友的礼物。」

我在他掌心挠了挠,嘱咐道:「要随身携带。」

「……好。」

平淡的声音没有掺杂任何情绪,但总算没了先前的不满。

天蓬前脚刚走,嫦娥就收到了天庭传唤。

王母、召令……

嫦娥复杂地看了我一眼,终是没有说什么,转身离开。

我的目光也不曾向她投去,抱着不喜欢的胡萝卜有一下没一下地啃着。

心结万千,唯有自解。

金碧辉煌的大殿中,嫦娥伏着身子,向主位之上的王母行了个礼便垂头等候。

「嫦娥,近日月宫可有发生过什么事?」

天庭当年本没料到嫦娥的飞升,原留给后羿的位置自是不能给她,便将其打发到了月宫上。

刚好,那儿也正缺个看守的。

往事浮现在脑海,又想起那日月宫上出现的三足乌,嫦娥眼神冰冷,指甲掐进了肉里。

「回娘娘的话,月宫……」

嫦娥离开不久,就马上有天兵慌乱地闯进大殿,顾不得做出周全的礼数,大喊:

「娘娘!娘娘!南天门被三足乌围攻,就快守不住了!!」

王母惊骇地站起身,连忙召出了昆仑镜查看,镜中天兵天将正与黑压压的三足乌酣战,对方的攻击毫不留情,下手迅猛狠辣,天兵虽人数众多,却掩盖不了那股颓势。

被逼得节节败退。

突然,镜面的光线暗了起来,原本明亮的大殿变得阴郁。

她强压下不安,故作镇定地环视着周围,穹顶之上已有四五只三足乌在盘旋,往地面投了几点黑影子。

不可能……它们的进攻不可能这么快!

她蓦地将目光放在那个通报的天兵身上,「为何这么晚才禀报?!!」

天兵承受不住那种灭顶的压迫感,两股战战,「这、这……是护南将军……」

已经没工夫处理这些,她快步走了下来,迅速吩咐道:「去通知玉帝。」

「玉帝正在闭关,吩咐过任何人不得打扰……」

「蠢货!天庭都大难临头了,快去!!」

「是!」

殿外灰蒙蒙的,往日的白雾都变得浑浊不堪,不远处风云搅动,酝酿着暴雨雷电。

瑶池里的荷花被抽干了颜色,枯死在浓黑如墨的水里。

整个天庭一派末日景象。

「传令下去,调集各部兵将!传唤所有上仙!」

侍者们脚步麻利,眨眼间就不见了人影。

越接近战场,厮杀的硝烟就越浓,天色也更为压抑。巨大的恐怖席卷了天庭,每一缕空气中都盛放着血腥味。

难道……十万多年前的情景要再次重现?!

天庭,危在旦夕。

「王母娘娘!!」

「娘娘!」

……

一众人纷至沓来,拥在王母身边。

王母环视了一圈,手中的权杖猛然杵地,激起一阵颤动的威波。

「众将听令,赤乌异动,立即带领部众前往南天门支援!」

「太阳星君,太阴星君,慈航真人,镇元大仙,太白金星……随我一同前往,其余上仙守在天庭各处,防止敌人乘虚而入!」

「臣等听令!!!」

就在她安排完毕正准备前往南天门时,远远地听见四海龙王扯着嗓子吼——

「王母娘娘!王母娘娘!!」

几个龙王都白须髯髯,阅尽风浪的眼染着沧桑,脸上皆是焦急之色。

行动如此之快,看的人都担心着他们那把老骨头撑不撑得住。

「何事如此惊慌?!」

「今日四海突然翻起了狂澜!我兄弟四人联手也无法阻止,这眼看着就要淹向人间了啊!!」

东海龙王倾诉完,挥手布出一副图景。

众仙大惊失色,连龙王自己也被骇住,眼里全是不可置信,喃喃道:「……已经晚了吗?」

无边的深海上一阵接一阵的惊涛骇浪,像是从海底崛起,那万丈高的狂澜足以覆灭人间的任何事物。

而人间临海处的陆地早已被吞没,水势越来越大,水位越来越高,房屋、人、牲畜……到处漂浮。

「救命啊——」

「救命!!!」

「啊啊啊啊——」

「神啊——」

「救救我们吧!!!」

……

她听得脑壳发昏,纠缠多年的头痛再次复发,密密麻麻的针刺一般疼,额上的汗水一颗颗地滴下来,划过苍白的脸颊。

九天玄女见她不对劲连忙扶住,不至于跌倒在地。

心脏骤然传来钝痛,弥散至四肢五骸,此时脸色已经是白得吓人。

那滚滚的海浪浮现在眼前,掀起滔天的梦魇直扑她而来。

「老天爷啊……救救我们吧!!」

「今年又颗粒无收,地里旱得种都种不下去啊!!」

「太热啦……热死人了……」

「神呐,听见我的祈祷了吗?」

……

五百年前的场景重现,人间被突然多出来的九个太阳折磨得痛不欲生,差点沦为炼狱。

那时候,唯一的希望全在天庭,在众仙。

耳边惨绝人寰的叫声此起彼伏,亦如当年。

她强撑着精神,大声朝众仙道:

「随我……」

「哈哈哈哈哈——」

一连串突兀的笑声打断了她的话,不知何时,身边已有了三足乌的身影,抬头而望,黑色的三足乌成群结队,大批大批地正朝她们涌来。

每一只都在嬉笑,幸灾乐祸地旁观着。

因为它们就是罪魁祸首。

她拿起那根半人高的黄金权杖施了个法,权杖被猛地抛在空中眼花缭乱地飞速旋转发出震波,弹开了想要触近的三足乌。

「赤乌!赤乌!你出来!!」

她飞跃而起,抓住空中的权杖又是一通横扫,无数的三足乌雨点般坠落,砸在天庭的白玉砖上溅出一朵朵罂粟花,砸在瑶池里染红了一池的水。

其余的三足乌见状自不敢再靠近,只能保持着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撕拉着粗噶的嗓子直叫,叫得心烦意乱。

「赤乌,该出来了吧?!」

她眼神一凛,闪过的白光似出鞘寒刃,锋芒毕露。

「不知道如今太阴怎么样了……」

她说完最后一个字,就见那团黑色漩涡的中心里缓缓走出来一个人。

看清那人后,连上扬的冷笑都僵住了。

身后的一众仙君也是满脸惊讶,像被施了定身咒,「你、你……」

「竟然是你!!」

「你为何如此背叛天庭?!!」

她差点儿连权杖都握不住,衣袖下的手又剧烈地抖了起来,一缕鲜血顺着权杖上的纹路蜿蜒而下。

「你当真就这么恨我吗?」

「禺焘。」

那张俊俏的脸皮熟悉又陌生,配上那摄魂夺魄的表情,竟险些认不出来。

「王母娘娘,我是真的恨你啊。」

说完他又开始笑了,笑得肆意张狂,下巴高高地扬起,「王母娘娘,这日子过得舒服吗?」

随即又自答道:「应该很舒服吧,在这天庭养尊处优,享受着人间香火供奉,高高在上俯瞰众生,以为一切都在你的股掌之中!」

最后他有点激动,声音拔高了不少,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受到了话语里头的冲天戾气。

她立马反应了过来,一字一句斩钉截铁:「你不是禺焘。」

「赤乌,还要装下去吗?」

「哈哈哈哈……」对面的人满不在乎她的戳穿,甚至带了些许无辜,「我没有说过我是禺焘啊,娘娘。」

「赤乌,你不管太阴死活了吗?」

此话一出,那人眼里像淬了冰,看得人遍体生寒。

他歪了歪脑袋,笑意全无,周身布满了阴冷,不带一丝感情地吐出字。

「你、找、死。」

我坐在广寒宫里楞楞地望着东方,遥远的太阳正散布着烈烈朝辉,金光闪闪,火烧似的。

我试着动用身体里那股外来的力量,积攒了五百年,足以完全冲破天庭的禁锢。

「嫦娥,哥哥来找我了。」

没人回话。

「日后的月宫,可就只是月宫了……」

我一步一步地踏出了广寒宫,这次,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阻拦我。

用玉兔本体显现着实有些不便,慢慢化出了个女身。

这副模样,已十万多年不曾用过。

我走到月桂树下抬手折了一段桂枝,眨眼间,手中的那段枝桠就变成了一只三足乌,在面前扑着翅膀飞旋。

倏地,它便朝着一个方向猛飞,我也赶紧跟在它身后。

嫦娥沉默地看着我的背影,眼神里流露出担忧,想了想,还是跟了上去。

王母越想越不对劲,随后见到前来的嫦娥,还有……

太阴!!!

她五百年前才从沉睡中醒来,就已经恢复了么?!

「赤乌最近有何动静?」

「回王母娘娘的话,并无动静。」

「嫦娥,近日月宫可有发生过什么事?」

「回娘娘的话,月宫无事。」

……

原来,原来如此,好啊,很好,好极了。

王母悲凉地轻笑了一声,险些稳不住身子,手指叩在太阳穴旁来回地用了狠劲揉搓。

再抬眼时,痛苦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凛然威严。

「赤乌,这是天庭与你的恩怨,为何要伤及人间?!那些人,从未有过错!」

「他们没有错吗?」赤乌不以为然,「他们凭什么享受着用我和太阴的痛苦换来的安稳!凭什么要我和妹妹来牺牲成全?!不过就是一群女娲弄出来的蝼蚁!!卑贱如斯,恶心至极!」

「老子还服务了他们十万多年,他们,有什么资格?!!」

赤乌目光阴狠,眼底全是可怖的阴鸷。

我微微皱眉,哥哥,较之十万年前变化着实太大了些。

以前虽别个不敢欺负他,但他也不是欺负弱小之辈。

看不顺眼的最多嘴上说道几句发下牢骚,过几日就会抛得一干二净。

如今这般模样,瞧着总有些不对劲。

十万多年的时间确实足以改变性格,但哥哥的为人我清楚得很,有些底线和原则不可违背。

「他们也是生灵!这天庭是,这世间万物皆是,他们都有资格,众生平等!」

「好一个众生平等!」赤乌阴恻恻地邪笑,「既然众生平等,那为何那些活得好好的飞禽走兽要被他们捕猎,那些一草一木要被他们践踏,我和太阴本生来自由,却必须要围着他们转,兄妹相隔十万多年,这又是个什么道理?!!!」

「不过就是在袒护你曾经的族群,说得多么大义,你要是直说我或许还能高看你一眼,我最讨厌的就是你们人这副虚伪的样子!」

王母也不知道是被气得还是无力反驳,不想再逞这些口舌之快,时间要紧,人间根本等不了!

无数的惨叫和祈祷交杂在她耳边。

「救救我们吧!」

「我们要被神抛弃了吗?!」

「可您当初为何要将我们造出来?!难道就是给了生命后再叫人去死吗?!!」

……

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

拯救不了人世的无能为力,无法担当责任的懊悔愧疚,被背叛的恨意……各种情绪缠斗不休,真要把她折磨疯。

她快喘不上气来了,额边青筋凸起,一跳一跳的,生怕下刻就挑破了皮。

蓦地,一股强劲的暖流注入体内,引导着乱窜的真气,抚顺了那股躁动。

她转头看去,霎时就红了眼眶,唇瓣无意识地一起一合。

「玉帝,你来了……」

拾壹

玉帝温和地笑着,走到王母身旁与她并肩。

宽大袖摆下的手轻拍着她的手背,无声安抚,随即看向赤乌道:「十万多年前,将你和太阴分开的想法是我提出来的,今日,就在我们之间解决如何?」

赤乌微眯着眼,像是在考虑这个提议的可信度。

我走到赤乌对面,拨了拨他额前稍遮眉目的碎发,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哥哥。」

他微微有些发怔,出神地盯着我。

猝然伸出长臂将我一把揽到怀中,收得愈发紧,像要将骨血都融进去。

这是十万多年后,兄妹第一次正式的相见。

我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发抖,耳畔还有被极压抑着的呜咽声,模模糊糊的,听不太真切。

像个小孩一般,好半天不肯撒手。

我安静地被他勒着,最强烈地感受着他的存在,这份怀抱,原是最初的我们轻而易举的事,现在却成了来之不易的奢侈。

良久,他不舍地把我放开,仔细瞧着我的面貌,视线完全黏在了我身上,早就忘了周遭的一切。

其余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也不敢轻举妄动。

他的眼睛很红很红,许是刚才掉过泪,但又看不出痕迹。真是的,都这时候了,我又不会笑话他。

我看着他眼里渐渐染上笑意,无比清亮。

这就是我直接又扭捏的憨憨兄长。

「哥哥,莫管人间了吧。」

「好。」

他想都没多想一刻,毫不迟疑地开口答应。

天庭那边看着景象中的四海波澜消退之后也是长松了口气。

「我们各退一步,天庭会帮助太阴恢复实力,也会为你们兄妹二人创造见面的机会,而你们,则要继续守护着人间。」

原本初晴的脸色又因为这话骤然冷了下去,赤乌眼里已浮现怒火。

「哈、哈哈哈哈……」

他被这群不要脸的气笑了。

「你有什么底气讲出这番条件?帮助太阴?太阴当初不是被你们打伤的吗?!如今装起好人来有模有样的,我还没跟你们好好算这笔账,倒成了你们的筹码了。创造见面机会?用得着您吗?!我们兄妹自是想见就见!」

最后所有的话都浓缩成一个字,「滚。」

「那看来,你是不接受了?」

「废什么话?!要打就打!你杀了我啊,这可是你儿子的身体,来杀我啊!!」

赤乌继续挑衅道:「大不了老子也睡个十万年,与你们同归于尽!否则,定是将天庭这地方,屠、洗、干、净。」

「禺焘,是为大局而死。」

玉帝没有直接回应他的话,不过从他祭出神剑的举动可以明白,大战,是逃不过了。

「我倒是忘了,五百年前你都能面不改色的抽了子昊的仙骨做成弓箭,现如今,另一个儿子的命也无足轻重对吧?我记得人间好像有句话,叫虎毒不食子,看来,你比老虎歹毒得多了去了。」

他恶劣地冲玉帝笑着,「就算你现在杀了我,也只是杀了这副躯体,哈哈哈……」

面上尽是不要命的癫狂,笑声传到了整个天庭,魔音一般。

「五百年前你就不敢!」

他鄙夷道:「还要找一介凡人来帮你们,你们以为这样就能逃脱罪责了?不!先是那个凡人,再是你们,一个都别想跑!!」

「哈哈哈哈哈……」

嫦娥听着这道声音如坠冰窖,浑身发冷,难受得紧。

就是这道声音,在五百年前,蛊惑着她亲手杀了她的丈夫。

她竟是也跟着笑了起来,笑得像个疯婆子,不管不顾地,在众目睽睽之下,哪还与昔日天庭第一美人有半点相像。

王母注意到了她的疯态,本就不应是天庭之人,不念恩德还背叛天庭!

她,该除。

举起手中权杖向嫦娥挥去,嫦娥本就没有什么法力,这一下,怕是要直接将她打得魂飞魄散。

而嫦娥一直痴痴的只顾着笑,对危险毫无察觉似的。

电光火石间,一道高大的身影挡在了嫦娥面前,替她完全承受了那一击。

「天、天蓬……」

她眼珠在眼眶子里乱晃,几乎都要掉出来了,手足无措地看着这个在关键时刻保护她的男子。

「你怎么样啊……别、别吓我……」颤音很重,陡峭如山峰。

「为何要替我挡?!我这样的人也值得你如此?!!」

「我、我、该死的是我啊!!」

泪水狂飙,糊了一脸,哭得是撕心裂肺,然,没有一个神仙出来,哪怕是跟她说句话,就连曾经那些说着喜欢她的人此时都是畏畏缩缩,生怕再扯上什么关系。

顷刻间,都没等她再多哀悼和懊悔,天蓬的身体就化成了无数闪着细碎光芒的碎片。

彻底消失不见。

「嫦娥妹妹,这是俺今日在人间看见的,觉得你会喜欢,俺给你带来了!」

「嫦娥妹妹,你是不是嫌弃俺长得丑?虽然俺长得是比不上那些小白脸儿,但俺的真心可比他们都多!」

「嫦娥妹妹,俺带了你最喜欢吃的糕子!」

「嫦娥妹妹,俺明日再来。」

……

嫦娥目光呆滞,跪坐在地上一动不动,要不是胸口还有些微起伏,免不得让人以为她也一起跟着死了。

拾贰

见王母还要继续,我施了个法拦住,丝毫没留一点情面,「王母,我月宫的人,岂是任你打杀的?」

见我态度强硬,她也不再执着于此,左右不过一个可有可无的小仙,影响不了大局。

「赤乌,太阴身上的伤单靠你撑着,没个千百万年,怕是好不了。」

玉帝试着与他讲最后一次话。

「哼。」赤乌周身的冷气越来越多,对方接连几句话几乎都踩在他的爆发点上,还反复碾转。

他手上青筋暴起,挥手间一道金光闪现,欲将人的眼都刺瞎,就在众人闭眼的时候,血色翻飞,在空中拉出一条好看的线。

一批神仙猝然倒地,身上是切割齐整的伤口,皆是那道金光的手笔。

他喘着粗气,脸色涨红目眦尽裂,大吼道:「十万年!老子准备了整整十万年!!」

「五百年前,我本来就可以救太阴!是你们,是你们让我功亏一篑!!!」他竭力咬着牙,下巴绷得死紧,每一寸骨头都渗着恨意。

「十万年啊……一朝就将我的分身杀死,你们,很得意吧?是不是之后还沾沾自喜地庆祝了一番?」

「哥哥……」

我握住他的手,实在不忍看到他这副模样,这也是在用刀子剜着我的心啊。

我沉睡的十万年间,哥哥一直在试图救我,终于将我从沉睡中唤醒,赢得一线生机。

于我而言,他是最好的人,最好的哥哥,我最爱的人。

「妹妹,你且看着,我要将伤害我们的人,杀个干净!」

说完,他并不放心我,用那些满天飞的三足乌形成了一个保护圈,同时也是在阻止我的行为,害怕像十万年前一样,我会因为他差点死去。

「妹妹,十万多年前是哥哥没保护好你,还让你挡在我面前,现今,再也不会了,有我在,任何人休想动你一毫!」

他转过身,猛地跃起上前与玉帝厮杀,这场战斗,不是旁人可以插手的。

各种眼花缭乱的招式,双方都想将对方置于死地的无情,一会儿在天上,一会儿在地下,打得昏天暗地。

久久未分出胜负。

快了,再快一点,我用着全部的力量想要挣脱这层保护。

天上的赤乌眼睛已转化为完全的墨黑,说是深渊都不为过,看上去无端地起鸡皮疙瘩,渗人极了。

不正常……

哥哥这种状态怎么看也不正常……

还未等我细想,便被突发的一幕震慑在原地,骤然失语——

哥哥的胸口插进一柄利剑,捅穿了整个身子,我还看到刺出来的剑尖淌着血。

一滴又一滴。

「啊——」

突然爆发出来的力量震开了四周的三足乌,不知是我力量上涨原因还是哥哥已经没了多少能力。

我不想管,我只想立即赶到他身旁。

「哥、哥哥……」

我小心翼翼地将他坠落的身体抱在怀里,不停地唤着他。

玉帝的胸口也同样有个窟窿,我第一次在王母身上看到那种情绪,死寂和绝望,哪怕是在十万多年前那场大战中也不曾有过。

哥哥的身子正慢慢变得僵硬,眼皮紧紧地闭着,连一句话也没说上。

我知道真正死去的是这身体的原主人——禺焘。

而哥哥的本体,还在东方那轮烈日。

所以我也没有歇斯底里的疯狂。

只是在看到那柄剑上还挂着一团黑色的东西时顿住,那是……

我曾经在嫦娥身上看到过的,心魔。

它已经死得透彻,稍微一碰就从剑上掉了下来。

我抬头看向玉帝,他口中不断淌着血,像淌不完似的,胸口整片衣衫都被浸透。

他目光温和地朝我微笑,这一瞬,我好像明白了什么,也向他点了点头。

我离开了这片充满血腥味的地方,身后传来玉帝断断续续的话和间杂的咳嗽。

「王母,咳、咳咳……这么多年,天庭也快看腻了……」

「我打算,再经历一遍……九万九千劫,看看,会不会有不同……」

「我不在了,你、你要守护好天……咳咳咳……天庭,还有人间。」

「不。」

王母毅然打断了他,神情坚定,「我与你一起,九万九千劫。」

……

后来,天庭众仙都对这一天闭口不提,各回其位,各司其职,很快,天庭又恢复了井然有序,还揪出了一批失责的蛀虫,南天门的将领也换了。

在人间广为流传的故事里,月宫里有位天庭第一美人的嫦娥,嫦娥怀里常抱着一直玉兔。

人们发现,祭月节的时候那孤悬在天上的月亮是一年比一年明朗,因此,对月神的崇拜之情也在不断加深。

他们相信,只要真心敬仰着月神,神是不会抛弃他们的。

(完)

番外·天蓬

月宫还是像以往一般冷清,几乎没其他人会踏足。

我和嫦娥都不是喜欢热闹的,没人打扰也落了个清净。

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时不时下凡散个步。

又到了人间一年一度的祭月节,我实在是馋那个画着玉兔像的饼子,拉着嫦娥就溜。

眼大肚小就是说的我,坐在石凳上,一手拿着一个,嫦娥那儿也还备着存货。

突然,眼前出现了一根胡萝卜。

我:「……」

我真的不喜欢吃胡萝卜啊啊啊!!!

气闷地抬头看去,高大的人像背着光,我实在是看不清模样。

「天、天蓬!」

嫦娥惊呼一声,接下来竟是失了言,不可置信地站在那,视线片刻不曾移开。

那突然出现的男子像模像样地做了个礼,不好意思地挠头,「是俺吓着小姐您了?」

「俺就是觉得这兔子看着顺眼,没别的意思。」

他的解释嫦娥一句也未曾听进去,只顾呆望着他。

这粗狂的声音一点儿没变,我想着。

「不知小姐在外可有人陪同?如若不嫌弃……」

「小女正准备赶回家中,就……勿需劳烦了。」

嫦娥浅浅地笑着,花容月貌,倾国倾城,不过如此。

叫对面的男子看呆了去。

等他反应过来后,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天蓬没有魂飞魄散……」

嫦娥不像刚才那般从容,目光空洞喃喃道,「投胎于人间,也好,也好。」

我没搭话,自顾自地又咬了一口饼子,只是觉得天蓬记性不错,礼物没白送。

番外·日月

那日与玉帝的交战哥哥虽用的是禺焘的肉身,未像玉帝一样直接陨落,但也受了不小的伤。

那时我才知道,十万多年的等待,他竟是生出了心魔。

玉帝不愧是一手建立了天庭,还威胁到我和哥哥的人,一眼就看了出来,还在濒死之际与我做了个无声的交易。

我和哥哥被迫分离十万多年,我被重伤险些陨落。

玉帝和王母牺牲了两个儿子,自己也再次投入了轮回,历那每一次都考验着生死的劫数,不知何年何月才会重返天庭。

他帮哥哥杀死了心魔,条件是我们继续守护人间。

有些强买强卖,但也算是平衡。

再者,我发现体内那股陌生的力量就来自人间,对我伤势的恢复大为有益。

后面查证了一番,哥哥也有。

虽没搞清楚具体是个什么道理,但心里隐约有了大致的答案。

既然受了惠,也就勉为其难一下吧。

就算不能和哥哥像十多万年前那般形影不离,但好歹偶尔能见上一面。

不知还需要多少年,几万、几十万亦或几百万,才能恢复到当初那个光芒万丈的太阴。

当下的我还是只能靠哥哥支撑着。

日月同辉。

来源:知乎 www.zhihu.com

作者:风神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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