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盖五层楼,第 13 年,建筑师能表达的唯一一件事 | 吉井忍的二次会

受访者简介:

冈启辅(Oka Keisuke),1965 年生于日本福冈县柳川市,初中毕业后升入有明工业高等专门学校,学习建筑。毕业后就职于建筑公司负责住宅设计,离职后开始日本全国建筑巡礼、办画廊“冈画廊”以及RC(钢筋混凝土)制造厂“冈土建”。2003年他的“蚁鳟鸢ル(Arimasutonbiru)”设计案入选为“SD review[1]”,2005 年在东京港区搭建混凝土建筑“蚁鳟鸢ル”。著有《Baberu!》(2018 年、筑摩书房)。

导入:

今年53岁的日本建筑师冈启辅(Oka Keisuke),在寸土寸金的东京都港区三田卖了 40 平方米的地,2005 年开始自建房 “蚁鳟鸢ル(Arimasutonbiru)”,地下地上共五层。主要材料购入于 DIY 店,除了混凝土搅拌机外没有特别大的机械,偶尔请朋友帮忙外,全靠一个人挖土、搅拌水泥、做模板、浇入混凝土而成型。这样的生活已经持续 13 年了。冈启辅把混凝土的水灰比[2]控制在 37%,曾有专家向冈启辅保证,蚁鳟鸢ル能用 200 年。外观奇特的这栋建筑让人想起西班牙的圣家族大教堂,也故此人们开始为他取了绰号:“三田的高迪”。虽然冈启辅在日本建筑界有一定的名气、成为谈及现代日本建筑时少不了的人物,但并非所有人那么轻易崇拜他的,尤其是开发商,还有蚁鳟鸢ル周围的一些居民。我采访那天,冈启辅透露待会还要和开发商谈搬迁事宜,他心情特别沉重。 

漫画家新井英树的 2018 年新书《世界》的封面是蚁鳟鸢ル。

本文

开发商的“甜言蜜语”

“那是 2009 年初,突然来了几位穿西装的,来自开发商。他们说这附近正在进行‘再开发[3]’,若我同意搬迁即可提供足够的补偿金。我就是不想搬,问了当律师的朋友,他说虽然日本并没有法律能以‘再开发’为理由让居民强制搬迁的,但到目前并没有多少居民面对‘再开发’问题后能在原地不动的。我当时心里好焦虑,精神一下子崩溃了。”

“开发商的意思是,蚁鳟鸢ル的问题在于它的前面一部分。‘再开发’计划中他们想把步道做得再宽一些,而步道扩大后蚁鳟鸢ル前面会占点儿地。我说没问题,一楼可以开放给大家,走累了在这里歇一会儿,相当于做成步道一部分的公共空间。但这他们好像不能接受。后来我们谈了好几年,这段时间我没停,继续施工,到 2015 年的时候双方基本达成共识,这个混凝土建筑可以用“曳家[4]”的方式来往后面拖 5 米,相关费用由开发商来负担。我已经让步不少,蚁鳟鸢ル是钢筋混凝土建筑,地下挖得再深,肯定要给部分钢筋裁掉,整个建筑的强度要受影响。不过他们说‘这事儿交给我们没错,您只管放心好!’我也相信他们的诚意了。而没想到,前两年对方的说法有了变化,原来开发商能负担的相关费用他们不管了,说是‘没说过那种事儿’。去年(2017 年)的夏天还说要我停工一年。停工期间也没有任何生活上的补助。他们根本没考虑过为停工而产生的损失之大。曳家的项目我们还在谈,情况稍微好了一些,但也不能太乐观。”

冈启辅盖房子的这些年,每月拿 20 万日元(约合人民币 12000 元)的“薪水”。这笔钱来自他和妻子双方的存款。冈太太曾任职于航空公司,几年前退休时拿了一笔退休金,而冈启辅没什么存款,向故乡的老妈借一笔。据冈启辅介绍,每月所需建材成本大约两三万日元,若朋友来帮忙冈启辅会付薪水给他们,也会请客,加上附近暂住的租房费(和妻子 AA 制)、水电费和土地相关的固定资产税等,一年总需 400 万日元左右。听起来蛮节省的,但十多年累积下来给小两口的负担并不小。

冈启辅正在试图把蚁鳟鸢ル卖掉,用这笔钱来把剩下的工程一气呵成。向买主的要求只有一个,要让他们夫妻居住一辈子。“我们都过五十岁,顶多能熬五十年。而蚁鳟鸢ル至少可以用两百年,我们不在了,还能用 150 年,这不是很划算的交易嘛。”

透过建筑能表现的,只有一个

“我也并没打算花这么多时间,刚开始以为这栋楼只需要三四年就能盖完。从效率来看这种做法绝不划算,我的安排的流程也有过问题,加上搬迁这件事确实拖了不少时间。但这些年,我获得的是足够的时间来思考建筑本身的意义。我为什么要做蚁鳟鸢ル,是因为我想把自己动手的喜悦感表达出来。现在的社会,一方面非常富裕,我们身边的东西和信息都已经超过真正所需的量,但这种环境反而剥夺了人们自己动手才能感觉到的幸福感。在现代社会里,我们只被允许消费,没有太多的空间创造出什么。我想透过自建(self-build)的蚁鳟鸢ル,让这种喜悦感再回到我们之间。”

蚁鳟鸢ル所在的东京都港区三田风景。

“现在,不管是工作上还是生活上,我们彼此的关系隔了太远。建筑师画图却一次都没去看施工现场,这已经不正常。施工程序过于规格化,只要按说明书里的方式就能盖个房子,这反而夺取过去的木匠能有的自尊心和探究的心态。还有,我之前在工地打工的时候经常看到,那里有两种厕所,好一点的给开发商员工用,而工人只被允许使用最简单的厕所。这种社会里,活着的快乐去哪里找呢?”

“我认为建筑也是一种建筑师的自我表现。但和艺术不同的地方是,建筑是为了人的生活而造的。这点和建筑或工艺品有点相同。而因为这点,我们建筑师有个事情绝不能透过建筑表现,那就是负面的感情,如愤怒、悲哀、苦恼、绝望等。艺术品表达这些负面的感情都没问题,也是必要的。但建筑每分每秒陪着人们的生活,而且容积也这么大,一旦做出来不容易改造,我们建筑师能透过建筑能表现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希望。”

冈启辅自制的“蚁鳟鸢ル(小)”,用剩余的混凝土而制,售价 10000 日元。笔者在东京看到有几所小书店帮他卖这个,表示支持。

在日本,一般施工现场会用护栏围起来,但蚁鳟鸢ル的现场几乎是“赤裸裸”的,没有护栏或铁丝网把建筑和步行者隔开起来,你只要侧脸看看即可看见冈启辅在里头施工的模样。在“圣坂”上的路人多,有的人问他在做什么,他也停停手下的工作,很用心回答、解释。他知道自己做的事并不普通,若把施工现场都包围起来而不让给别人看,大家的疑惑多、也会引起反感,所以一开始就公开自己在做什么。但还是对待看蚁鳟鸢ル并不顺眼,早上冈启辅来这里开始施工时经常发现地上有塑料瓶或外卖用餐盒,是从外面有人扔进来的。

“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和一位男性吵起来了,问他为啥扔垃圾。吵到最后,他很诚恳地透露自己的心情。他是这附近的居民,每天上下班都会看见我的这栋楼。他跟我说,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把人生投给自己真正喜欢的事。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自己的工作。对这些人来说,像我这种人,或像这种一块发出所谓正能量的建筑,就是一个巨大的痛苦。这件事让我发觉一个建筑给人的影响之大。我在这里盖这栋楼,等于是也得认真面对这些人的心情。我刚提到的开发商员工也一样,我知道他们也无奈,公司要把这栋楼挪开,他们必须服从公司。我喜欢现在自己做的事儿,这肯定没错,但不少朋友说我这几年老得快呢,没办法,要面对的事情多。”

蚁鳟鸢ル外面挂着一个牌子:请不要扔垃圾。

毛主席去世,父亲跑到中国去了

和冈启辅聊天的时候,他经常提起朋友的名字,漫画家、音乐人、舞蹈家、艺术家、摄影师、学生、教授…… 这种社交能力部分来自冈启辅本人的性格:朴实、真诚,乐于帮忙别人。而这性格很可能是来自父亲的影响。

“我父亲是贫农的长男,按当时的经济状况,他一般毕业初中必须做农民的,而后来他的初中老师负担他所有的学费,这样他才念完职校。职校毕业后他就职于九州电力公司,新来的员工首先被分配到负责收款的部门,若有个家庭上月没付电费,就直接找人催。这份工作让他看见每家的家庭实况,很多家庭在外面装作没事,但家里一贫如洗,也有个母亲拜托他再等一个月,因为儿子要考大学,现在停电会影响儿子一辈子。遇到这种情况,我父亲会自己掏腰包,还给对方一点生活费。但他回家给家人不会解释这些,只说把装薪水的信封给丢了。这发生过好几次,母亲只好放声哭泣,我气得用力踢他的后背。好多年后,在父亲的葬礼上我们才知道真情,不少人来送一个信封,里面装的钱远远超过一般的奠仪费,他们说当时因为我父亲的帮忙才熬过日子的。”

冈启辅著作《Baberu!自建大厦的男人》(2018 年、筑摩书房)封面。 

“可能他因为当时看到很多民众的痛苦,就相信了共产主义。他后来还当选过几轮市议员呢。我估计他对共产主义的了解不是来自理论,大部分是来自激情和同情吧。他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担当日中友好协会支部部长,负责九州一个支部,虽然是个小地方,但每年两三次有机会到中国进行友好交流,中国当地的朋友也很多。我家里有一张照片,应该是 76 年拍的,我父亲抱着毛泽东先生的棺材哭泣。也是因为这个激情,后来日本国内对共产主义的看法有了变化的时段,他就跟不上。别的政治朋友们采用思想转向来平衡自己的心态,但我父亲没办法, 57 岁去世前的几年里,精神和身体状态都不怎么好。若我父亲还活着的话,今年应该有 82 岁了,他叫冈昭寿,估计在中国还会有人记得他的。我自己没去过中国,有机会想去看看。不管是建筑还是其他领域,日本和中国必须好好沟通,交流是必要的。”

“我知道这些年有不少外国人在日本买房,我建议还是那种三四十层高楼不要买。可能现在看起来不错,但再过十年肯定需要部分维修,但那种高楼根本不适合维修,光看电梯,那也不是能装建设用品的大小,你想换个浴缸或马桶,都会成问题。而且日本地震多,抗震技术年年有进步,等于是哪怕今年刚竣工的新楼,没过几年它的抗震技术还是会过时的,它的房价会跌。而且若电梯不能用了,发生火灾地震,你们往哪里逃?总之,高层并非适合人的生活,要住尽量选最高四五层,能用自己的双脚上下的比较合适。建筑方面,我们日本人做过不少尝试,也失败过很多,请大家多多学习我们的失败,不要重蹈覆辙。”

三十年没买过衣服

这几年冈启辅的生活节奏比较固定:住的是蚁鳟鸢ル附近的租房,九点开始施工,下午五点收工。安全第一,不要让自己太累,但没有固定的休假日,只有下雨天和另有急事才休息。

“我的作息算是轻松的,一般施工场地八点开工,到下午五点。若是传统的木匠师傅,要你早上七点开工、晚上六点才收工的也有呢。我回家后,一般边喝酒边缝纫。”

男子边喝酒边缝纫,听起来有点怪,但他确实是缝纫好手,他自己修补的一条裤子,和杉本博司见面对谈时被赞扬个不停。

“为了把所有的精力投入到建筑,我这三十年都没买过衣服,现在穿的都是朋友送的。T 恤衫或衬衫已经有很多,但裤子很难遇上合身的。所以有一两条裤子我一直穿,破了自己修补。因为我患有色觉异常,不太能明白实际上的效果如何,但每个人都很喜欢我这条裤子。我晚上喜欢喝点酒,边喝酒边动手缝纫让你安静许多,把白天发生的一切在脑子上可以重新整理整理,以便重新开始新的一天。先不说自建房子,大家就从晚上的缝纫开始好了,自己拿针线修自己的衣服,总比刷手机好很多。”

本文作者简介:

吉井忍(Yoshii Shinobu),日籍华语作家,现旅居北京。毕业于日本国际基督教大学国际关系专业。曾在成都留学,法国南部务农,辗转台北、马尼拉、上海等地任经济新闻编辑。现专职写作,著有《四季便当》《东京本屋》,审校有“MUJI 轻料理”丛书等。

附注:

[1] SD review:建筑家槇文彦提案,从1982年鹿岛出版会主办的建筑设计奖。

[2] 水灰比:指混凝土中水的用量与水泥用量的重量比值。

[3] 再开发(saikaihatsu):日本的 “城市再生”政策之一。对于一些公共性高的事业项目可申请税收的优惠和其它补助制度。

[4] 曳家(hikiya): 将建筑物平移的技术。一般用于迁移历史保护建筑。

图片由本文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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