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关于东北鼠疫的小说,呈现灾难中人的生活与命运

《白雪乌鸦》


内容简介

一百多年前的 1910 年冬至 1911 年春,一场鼠疫在冰城哈尔滨爆发,共有六万多人因此失去生命;仅有两万多人口的哈尔滨傅家甸,疫毙者竟达五千余人。

《白雪乌鸦》就是根据这段史实创作的。作者以富于地域风情的笔调,讲述鼠疫流行时发生在哈尔滨平民百姓中间的种种故事,表达普通人在灾难中的生活常态和难以抗拒的惨烈的命运。

作者简介

迟子建, 1964 年元宵节出生于漠河。 1983 年开始写作,已发表以小说为主的文学作品五百余万字。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树下》《晨钟响彻黄昏》《伪满洲国》《越过云层的晴朗》《额尔古纳河右岸》《白雪乌鸦》《群山之巅》,小说集《北极村童话》《向着白夜旅行》《白银那》《朋友们来看雪吧》《清水洗尘》《雾月牛栏》《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等等。

曾获得第一、第二、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第七届茅盾文学奖,澳大利亚“悬念句子文学奖”等多种文学奖项。作品有英、法、日、意大利文等海外译本。

书籍摘录

二十一  晚空(节选)

傅家甸有很多从山东过来的人,他们保留着正月过“七”的习俗。

初七、十七和二十七,被称作“人日子”。传说初七是小孩的人日子,十七是青壮年的人日子,二十七是老年人的人日子。到了人日子,有吃面条的,也有吃小豆腐的。吃面条的,说是一年顺顺溜溜;吃小豆腐的,说是一年福气多多。不过,不管吃什么,逢七的夜晚,人们是不点灯的,为了让老鼠趁黑娶媳妇。老鼠娶上媳妇,有了戏耍的,没心思糟蹋粮食,人间就是丰年了。

如果不点灯,果真能让老鼠不威胁人类,伍连德情愿呆在黑暗中。

正月十七的早晨,伍连德吃面条的时候,想起刚刚死去的徐中医,心里难过,吃了半碗就撂下筷子。碗里剩下的面,看上去像一团乱麻。

徐中医是被防疫局雇佣的一个杂役给传染上鼠疫的,从发病到死去,只有三天时间。想想焚尸后,死亡人数虽然逐日下降,可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还是有人死去,伍连德痛心不已。

死去的杂役的老婆,就是胖嫂,家住防疫局后身。她男人初九没的,从这天起,她头戴孝布,幽灵似的,天天到防疫局门前闹上一刻。她哭诉自己没孩子,现在男人没了,夜里没人搂,她就是盖两床棉被,仍觉着身上冷。她说要是知道她男人在防疫局也会得上鼠疫,给多少吊都不会让他来。前两天元宵节,她跺着脚,哭她男人再也看不上花灯了,估摸着她今儿来防疫局,就得哭她男人再也吃不上面了。想到这儿,伍连德叹了口气。

比起胖嫂的闹,更可怕的是焚尸后,一些傅家甸人看待伍连德的眼神。大多死者的亲属都理解伍连德这个举动,但也有敌意的,骂他是杀人狂。因为在他们心目中,死去的人并不是真正死了,他们还能转世。可一旦被烧成灰,就是彻底死了,没有灵魂,连牛马都做不成了。他们看到伍医官的马车过来,就像见到刽子手,飞快逃回家;避不及的,投过来的目光也都冷冷的。

伍连德来哈尔滨还不到两个月,鬓角就有了白发。他住处的西墙上,挂着一面胡桃木圆镜。朝阳总是透过西窗,在清晨给镜子涂满金光。在伍连德眼里,那样的朝阳就是一把黄熟了的麦子,而镜子是收归它们的粮仓。前天早晨,他站在镜前,发现金光里有丝丝缕缕的银光闪烁,定睛一看,原来那是自己的白发。

这几天最令人瞩目的事情,就是俄国女演员谢尼科娃因鼠疫而谢世的消息。她的死在哈尔滨引起的震动,不亚于迈尼斯之死。伍连德从道台府所存的旧报纸中,看到了她的照片。她似笑非笑的模样,带着几分傲慢,几分喜悦,几分矜持,几分忧郁,非常迷人。可以想见,她站在舞台上,唱起歌来,该是多么富有感染力。与她前后死的,还有她的女儿娜塔莎,以及乐团的一个叫奥尔的小提琴手。他们是在教堂为鼠疫患者募集善款时感染鼠疫的。伍连德听说,谢尼科娃很喜欢于晴秀做的点心,几乎每个礼拜,都要乘着王春申的马车来买点心。

谢尼科娃是在埠头区的教堂染上病的,看来鼠疫期间做弥撒,是危险的。上帝在聆听赞美诗的时候,过于飘然,打起了盹儿,不顾了人间生死。伍连德下令,对哈尔滨所有的教堂和寺庙进行检查,暂停一切宗教活动。

伍连德的马车到达防疫局时,胖嫂刚走。门房告诉他,胖嫂今天来,哭她男人再也吃不上面了,看来伍连德猜得没错。不过门房说,这女人不会再来闹了,因为傅百川为了劝她回家,给了她钱。她得了好处,擤了把鼻涕,骂了句这大冷的天要把她的骨头冻酥了,回家了。

伍连德心底一热。他知道因为这场鼠疫,傅百川的生意,多半走向穷途末路了;剩下的,除了傅家烧锅,也都半死不活的,可他却一如既往地支持防疫,大事小事,总能看到他的身影。


伍连德今天要主持防疫局的例行通告会。参加的人员有于驷兴、陈知县,以及防疫局下属各个部门的负责人。会议开始,人们议论的还是谢尼科娃之死。有人说上帝相中了她的嗓子,让她去天堂唱歌了;有人说死去的小提琴手是她相好的,她走时带着女儿又带着情人,一点儿也不亏;还有人幸灾乐祸地说,俄国人不是自称防疫做得好吗?这下好,死一个惊天动地的人物,顶得上死一百个人了!这时卫生警察队的队长,突然吞吞吐吐地向伍连德汇报,傅家甸的天主堂,其实也有问题,可他们不敢进去检查。鼠疫发生后,傅家甸屡有失踪之人,据知情者透露,这些人是去天主堂避难了。前段时间,到了晚上,他们夜巡时,常听见天主堂的院子里,传来镐头和铁锹刨地的声音,像是在偷偷埋人。看来里面的疫情很严重了。伍连德一听,大惊,他没有想到,傅家甸还有个防疫死角。

伍连德有点恼火,他质问卫生警察队的队长,既然早就知情,为什么现在才报?此人满面流汗地看着于驷兴,欲言又止。

于驷兴清了清嗓子,苦着脸对伍连德解释,天主堂收容避难之人的事情,在伍连德接手哈尔滨防疫时,他就有耳闻。可是,他不好干涉教堂事务。因教而生的惨案,他听得多了,朝廷对此事都头疼,万一去那儿查验,惹起争端,酿成大祸,岂不因小失大。于驷兴的意思是,反正这座教堂现在对外是封闭的,无人进出,万一那儿的疫情不堪收拾,大不了让他们集体消亡。

伍连德闻听此言,一身冷汗。此时他该埋怨的,不仅是他们,还有自己。因为封城后,他在无意识中,把教堂当做了尘世的净土,忽视了对它们的防控。

伍连德即刻结束通告会,带着一干人马火速赶往天主堂。这座天主堂在城边。如果说傅家甸的形态像个四仰八叉躺着的人的话,那么天主堂就是这个人脚腕上挂着的一串铃铛,虽然拴在傅家甸的脚上,可又延伸出去,有相对的独立性。鼠疫前,这里常有钟声传出。从外观看,教堂规模不大,主体是砖木结构的祈祷场,只不过比普通民居长些,也高些;每一座长方形窗口的顶端,都有半月形的木装饰。教堂的右侧是凸起的钟楼,由于钟楼开了拱形的窗,更像是一个四处冒烟的烟囱。教堂的入口在左侧,门墙的形态很像中国寺庙的山门,一高两低,呈坡形,大门在中间,一左一右是两个小门。人字形的门额上,分别竖立着十字架。这座教堂看上去简洁流畅,给人一种亲切感。与其他教堂所不同的是,它还有一人多高的围墙环绕着。

伍连德一到教堂门口,便明白了为什么会有人来此避难,因为那里挂着一块“天主堂养病院”的牌子。伍连德吩咐那些没戴口罩的人,赶紧都戴上。大门紧闭,他们敲了许久,守门人才将门打开,他的身后,站着一个举着十字架的面容清癯的牧师。他眼睑发红,微微咳嗽,伍连德一眼看出,这个牧师感染了鼠疫。教堂里正在做弥撒,低沉的诵经声中,夹杂着阵阵咳嗽。

牧师是法国人,伍连德用法语对他说,他是东三省鼠疫防疫总医官,现在要对教堂进行疫病检查和消毒,若有患病者,一律送入隔离病院,不能留在教堂,希望他能积极配合。牧师冷漠地看着伍连德,嘴唇微微颤抖,一言不发。伍连德见他沉默,于是语气放得和缓一些,问有多少人在此避难。

牧师目光直直地盯着伍连德,傲慢地回了句:“主会拯救我们的。”然后转身,令守门人闭门。

于驷兴看着大门关上了,知道伍连德交涉未果,他说:“我就说嘛,这些牧师没有好惹的,我看还是请法国领事出面吧。”

伍连德想,如果法国领事能够斡旋,使教堂的人接受防疫检查,当然再好不过了。伍连德亲自去法国领事馆恭请领事,陈明利害,领事虽然不很情愿,但大疫当头,不好不来。


这次大门敲开后,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另一位牧师。法国领事对他说,本国的迈尼斯医生因鼠疫殉职,已经证明了伍博士对鼠疫的判断和防控是正确有效的,各国侨民现在都听从伍博士指挥,希望教会也能够支持他。可这位牧师与前一位一样,态度坚决地说,世俗权力不能干预教会,只有教廷才能指挥他们,而且,他们有万能的主,不需要医生。法国领事无奈地向伍连德摊开双手,摇了摇头,表示已经尽力了。

伍连德没有退却,他想既然教堂在中国领地上,鼠疫当头,他身为东三省防疫总医官,有权力对威胁其他人健康安全的场所进行排查。既然无法通融,只能强行进入。伍连德命令防疫局,即刻接管天主堂,若由此引起恶果,由他一人承担。

于驷兴在这个瞬间,好像看到了俄军兵临城下的一刻,求死不能的寿山将军命令手下卫士,举枪射杀自己的情景。他没有想到,这个模样斯文的医官,骨子里也是那么刚烈,这令他无比惭愧。

伍连德带领防疫局的人冲进教堂后,才发现里面的情形,比他料想的还要糟糕。这个小小的教堂,竟然聚集着三百多人,有的是教徒,有的则是怕死于鼠疫的百姓,来此避难的。由于最初的人来时,已有感染鼠疫的,再加上教堂没采取任何防疫措施,人们混居在一起,其疫情之重,令人瞠目结舌。除了已经悄悄埋掉的几十具尸体,新近死去二十多人,就装在棺材里,明晃晃地摆在院中,成了城中的一块坟场!而且,这些还活着的人,经过检查,大约有百分之八十的人都感染了鼠疫,他们却还支撑着坐在一起,唱诗诵经,祈求上帝能怜惜他们,让他们摆脱鼠疫的折磨。防疫局的工作人员,一直忙到晚上,才把这三百多人,按确诊的和疑似的,分别送到几所病院隔离,其中就包括一直在做反抗的三位牧师。

伍连德悲痛至极。因为他心里清楚,在没有更有效的药物对已确诊的鼠疫患者进行治疗的时候,被发现的这三百多人,将有多半死去。他错过了挽救更多生命的机会。

伍连德下令,将院子中停放的二十多口棺材,拉到郊外的公共坟场焚烧。鉴于其中大部分疫毙者是教徒,焚烧时,在棺材前插上了十字架。此外,防疫局还对天主堂进行彻底消毒。处理完这一切,天色渐明。伍连德乘着马车,在回驻地的路上,听着好听的马蹄声,看着东方那汪鲜润得如同奶油的晨曦,想着又将有一批人作别黎明,涕泪沾襟。

防疫局那些生活在傅家甸的人,没有想到在天主堂竟然看到翟役生。他怀抱一只肮脏丑陋的黄猫,脑后的辫子仍然吊着。他不像从前那么胖了,瘦得脸颊塌陷,眼角堆积着皱纹,眼袋像灯笼花一样垂吊着,看上去形销骨立。虽然翟役生面容清癯,但他是教堂中极少数的没有出现鼠疫症状而被送到瓦罐车上隔离的人。人们无论问他什么,他都只字不答。只是在他要登上马车去粮台的时候,他问了句:“外面死了多少人了?”

翟役生虽然面容大变,可声音仍跟从前一样,颤巍巍的,女里女气。人们告诉他,已经死了好几千人了。翟役生的眼睛亮了,抽了一下唇角,挤出一个笑,用右手摩挲着怀中的黄猫,知足地对它说:“我怎么说来着——”踏上马车。翟役生抚弄黄猫的时候,熟悉他的人发现,他那随意拿取傅家甸人吃食的大手,原先胖乎乎的,每根手指都圆润得如一杆通明的白蜡,可现在它们失去了水分,跟鹰爪一样,瘦骨嶙峋的。


负责教堂消毒的人气愤地说:“瞧这混蛋,听到死的人多了时的那高兴劲儿,他巴不得咱傅家甸人死绝了,想着这世上就留下他一个。呸!”

这人说得没错。翟役生自打躲入天主堂,就盼望着傅家甸人死光了,盼望着哈尔滨成为死城,盼望着鼠疫快速蔓延,长驱入关,让紫禁城也沦为死城。当人类灭绝的时候,他会敲响钟楼的钟,振臂欢呼。金兰没死前,他对这世界还有个念想,金兰没了,他更加憎恨这个世界。翟役生每天都要爬上钟楼,眺望傅家甸。当他发现街市中几乎没有行人,运尸的马车忙碌不停的时候,他开心极了。为了避免染上鼠疫,他自愿当起了炉工,每天呆在炉畔烧火,晚上就和黄猫蜷缩在炉边睡觉,他从来不进教堂祈祷。他每天领到的圣餐,多半分给了黄猫。他持续消瘦,黄猫却依然精神。他最愉悦的,就是夜半听到镐头和铁锹掘地的声音,因为这意味着又有人死了。而如果死去的是个男人,他更是欣喜若狂!心想老天爷让你没了气,你那曾经活蹦乱跳的玩意儿,不也成了死物?跟我手里泥捏的东西,又有什么分别呢!

看着疫情越来越严重,天主堂的粮食开始紧缺,死去的人无法埋葬,教堂里做弥撒的人咳嗽成一片,他真想喝上一碗傅家烧锅的酒!可是,大年初一的晚上,他却听到傅家甸传来热烈的爆竹声,爆竹声来自四面八方,可见有许多人家在燃放爆竹。他失望地想:难道人们缓过来了?

翟役生在天主堂,想到最多的人,不是妹妹翟芳桂,而是金兰和秦八碗。一想金兰,他就要定睛打量黄猫的眼睛。如果说那双猫眼是幽深的湖的话,那么金兰的目光就是漂浮在湖面的水草,还在水面荡漾。而想起秦八碗,他则咬牙切齿的,因为他长得太像在宫里欺压自己的李太监了!就是这个李太监,为了讨好太监总管,给他们逗趣,让翟役生捉老鼠,当猫。也是这个李太监,不过因为他看上的宫女,与翟役生更为知己,就心生嫉妒,设下圈套,打断了翟役生的右腿。翟役生被逐出宫,就是因为这个心狠手辣的家伙!那座雕梁画栋、歌舞升平的宫殿,在翟役生眼里,就是一个巨大的牢笼!他在宫里时,每每看着落在宫墙上的麻雀,心想自己要是麻雀就好了,宫墙就不会成为自己的藩篱,想飞就飞了;看着飞舞在御花园里的蝴蝶,他又想自己是蝴蝶就好了,喜欢哪个宫女,就去抚弄她的香腮,没人说你轻贱了她;看着门槛下匍匐的蚂蚁,他又想自己是蚂蚁就好了,恨谁,悄悄爬到他身上,掐他的肉!

翟役生不希望教堂被接管,不希望有人发现他们,不希望任何人得到拯救。可是,他的梦破灭了。当他站在钟楼上,看见教堂大门打开,牧师没有抵挡住这群戴着口罩的人,他绝望得差点从钟楼跳下来。不过,当他得知傅家甸已死了几千人的时候,又满怀希望了。在去粮台的路上,尽管天色已昏,他还是认出了赶着马车、拉着棺材朝郊外而去的王春申。他想他一定是没营生可做,手头紧了,才干起了运尸的行当。看着黑马疲累得失去了往日的威风,看着王春申耷拉着脑袋,他抱着黄猫的手,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题图为东北鼠疫中运送死尸的马车及人员 ,来自:网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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