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acial Recognition in Polistes] 懂看“脸色”的纸蜂

(I)

我一直以来总有一个疑问,拥有芝麻大小脑袋的昆虫,到底能有多聪明?有一点我是能肯定的,眼睛大的(视觉发达的)虫子,比其他虫子聪明,至少“看”起来如此。

胡蜂科(Vespidae)是我极为喜欢的一科。这个科里有着众人皆惧的大黄蜂,也有羞涩独居的泥罐蜂。我总觉得这一科的种类都有着在昆虫中算高的智商。在社会性胡蜂里,有一个Polistes属(长足胡蜂属),俗名纸胡蜂或者纸蜂,是一个不太起眼的类群。我这里就称它们为纸蜂,因为其英文俗名是paper wasp。

纸蜂乍一看是这科里不上不下的一类,没有什么特别的惊艳之点。跟其他社会性蜂类一样,纸蜂的新蜂后在新年的初春开始筑巢,建立自己的蜂群。很多时候,几个交配后的雌蜂会合作建立一个蜂巢,这样比单独建巢有更高的存活率。然而最终会有一只最强壮的雌蜂能依靠暴力脱位而出成为蜂后,其余雌性的不是被蜂后干死就是被赶走。

她们之所谓被称为“paper wasp”,纸蜂,就是因为蜂巢的材料看起来就像是纸质的。社会性胡峰的蜂巢很多都是用木纤维建造,感觉起来都像是纸质的。

图: 分阶段给予纸蜂 (Polistes dominulus) 不同颜色的硬纸作为材料,它们所造出的彩虹蜂巢。在野外它们用木纤维筑巢。 © Mattia Menchetti

蜂巢建立起来后,在这一年内,蜂巢所培育出的基本上都是雌性的工蜂(worker),都是蜂后的女儿。她们趁着夏秋之际不断扩建蜂巢,尽可能产生多的工蜂。顾其名,工蜂就是巢穴的工作者。除非极其必要,蜂后不再从事巢穴的修筑或猎食工作,只负责下蛋,以及阻止工蜂下蛋。

直到秋冬之际,蜂群才会产生一批新的繁殖者,有雄有雌。他们在某个时机飞离家巢,各自相亲,交配。交配过后雄蜂不久就心满意足地死去了。雌蜂找个地方越冬,等待第二年春天的到来。

然而跟蚂蚁蜜蜂等真社会性(advanced eusocial)昆虫不一样的是,纸蜂的工蜂保有自己的卵巢和繁殖的能力,与蜂后也没有形态上的明显分化。也就是她们没有固定的社会层级性。为了保证工蜂乖乖地听话干活,蜂后需要不断地用武力管制她们,并把她们偷偷下的蛋都吃掉。可想,如果蜂后因某种缘故跪了,工蜂会进行党内暴力选举,产生一个新的蜂后。

各位至少只需要知道,在社会性昆虫里,统治力~~ 生育的权利/卵巢的发育程度 ~~ 个体体型的大小/重量~~ 打架的武力。(~~ 表示直接关联。)

我曾经在一个老木屋住过一个夏天。木屋的露台屋顶下有一个纸蜂的蜂巢,我于是经常会在露台查看她们的发展。为了能认真观察蜂巢里的社会互动,我特地架起了单反相机来录像。

查看录像时,我感到稍有失望,虽然也不特别意外。在绝大部分时间里,蜂巢里竟无聊至极,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成虫静静地趴着,时不时搓搓脚,擦擦翅膀,清理触角。幼虫吊在蛹室里缓慢地蠕动着,晃晃脑袋,咬咬牙。蜂后偶尔巡视一下,确保她的宝宝们都安好。直到觅食的工蜂带着毛毛虫肉团回来,大家才突然兴奋起来,把肉团分发给幼虫。

图:我看了整个夏天的某种纸蜂的蜂巢 ©曾浩林

当然,正如所有的生物研究一样,观察久了总会有新发现。纸蜂能认脸的发现,是Elizabeth Tibbetts教授在她读博期间,也就是十几年前开始的。

我个人相信,社会结构的本质是不平等性,而身份标记的出现是社会性演化的第一步。目前所知的大部分社会性昆虫,比如比如蚂蚁蜜蜂白蚁和一些甲虫,都有着极其发达的化学通讯系统。工蚁能通过体表的化合物,辨识种类,巢穴同伴,幼虫龄期,蚁后身份等。所以基本上没有人去特意考察社会性昆虫的视觉通讯,更没有人想到胡蜂能根据面部或身体图案识别个体身份,即使胡峰的视觉相对比较发达。

图:Elizabeth Tibbetts教授(以下简称娣教授)。这里介绍的研究主要出自Elizabeth Tibbetts教授及她的学生和同事。她博士毕业于康奈尔,博后在亚利桑那大学,之后在密西根大学任教。

这篇文内会提到两种纸蜂:

Polistes fuscatus (以下简称Pf),能通过独特面部斑纹识别个体(图片:http://www.americaninsects.net/hy/polistes-fuscatus.html)
Polistes dominulus (以下简称Pd),没有个体识别,面部斑纹跟体型、生产力相关(图片:Wikicommon)

(II)

最开始时,娣教授留意到Pf蜂脸部和腹部的色斑有极大的多样性。随后她观察到蜂与蜂之间有固定的行为特征,就好像她们能通过斑纹模式识别对方的武力大小。这有可能是

(1)因为斑纹跟身型尺寸有关联,或者标志着同个蜂巢的亲缘关系,或者

(2)斑纹完全是随机的,相当于每只蜂的名牌。

图:Polistes fuscatus面部多样性,可见有些个体黄色条纹更多

要测试这些可能性,娣教授做了一系列的测量。她发现Pf纸蜂的脸部斑纹大小/性状跟个体的体型是完全没有关系的。再者,娣教授给蜂变脸,往她们脸上涂黄色颜料,发现被涂过的蜂受到了不同的待遇,被揍得更多了。这说明脸部斑纹跟个体的实力没关系,而跟的个体身份名字有关系。

在一个蜂巢内,纸蜂之间会通过体型和武力排出地位高低。一个年轻的蜂后无疑是最强的。可想,如果巢穴内工蜂互相知道对方的身份,就不需要每次都打架了,不然实在是浪费精力。

如果脸上斑纹跟这个蜂本身的地位是有关联的,(脸部斑纹=指示力量和地位),那被变脸的蜂会遇到持续的挑战。“你脸上看着很牛逼,可是我不感觉比你弱小多少,我不得来挑战一下你。”而娣教授观察到的是,在两个小时之内,其他蜂的攻击行为渐渐少了,蜂巢恢复和平,个体之间的地位没有发生实质变化。

这样的结果就跟身份名牌的假设(脸部斑纹=个体的名片)符合了。当这可怜的蜂被“变脸”,巢内其他蜂会觉得这是之前不认识的新个体,于是前来问候。而一段时候后,她们对这只蜂逐渐熟悉了,也就不再骚扰了。而这只蜂的社会地位仍然跟之前一样,因为她本身的体型和力量没有变化。

关于Pf蜂的下一个研究,娣教授想看看Pf能否记住其他蜂的脸,因为既然它们能识别出个体,就应当有一定的记忆能力。你记不住人家名字的话,人家有名字又有何用?不出所料,实验证明它们能记住见过的面容,记忆至少维持一周。

这在社会性昆虫里是一个新的发现。通常在像蚂蚁和白蚁这种巢穴内个体极其繁多的社会里,只要工蚁能分辨同伴/非同伴,以及幼虫/蛹/蚁后,也就足够了,识别每一个个体的身份肯定不现实也没有多大演化上的意义。

然而在纸蜂这样的小型昆虫社会里面就不一样了。巢穴内通常只有十几到几十只蜂,每一只工蜂都是潜在的蜂后候选人,能识别个体对于维护巢穴的稳定有积极的效果,至少能减少冲突的成本。

(III)

相对比之下,同在Polistes属的另外一个种类Polistes dominulus(Pd)也有着个体颜值(脸部黑色和黄色斑纹)的差异,却没有演化出个体识别的能力。它们的颜值倒是跟生育优势直接关联,可以大概简化为中间的黑斑越大,这个体就越牛逼。可想,Pd种工蜂通过看脸,就可以直接了解对方的生育优势度。

图:Polistes dominulus 面容多样性

那么如果把“变脸”实验也在Pd蜂里做一下呢。被变脸的个体果然受到了持续的同伴的挑战和质疑。这就是装逼的社会成本(social cost),是维持脸部黑斑跟统治地位关联性的压力。否者的话,每个个体都会发展出越来越大的黑斑。

这就好像,装逼的人,装过头了,肯定会有代价,道理是一样的。

娣教授其他一些的在Pd蜂的实验进一步探究了这种社会成本的选择机制。

在蜂巢里,如果某蜂被“变脸”或者被注射了保幼激素(juvenile hormone)导致脸部信号跟武力不符合的时候,这个个体会受到更多的挑战,并且更难在族群里面建立稳定的地位。而如果脸部信号跟武力都被提升了的话,它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另外一个实验里,教授选出一些脸上有零个,一个或者两个黑斑的蜂。如前文提到,斑点越多,这只蜂所展示的武力信号就更强。教授让一只单独的Pd蜂在遭遇的两只同类里面选择,看看会去挑战谁。理性的选择下,你总会挑对面两只中更弱的去挑战,赢面更大。

结果它们并不是仅因为哪一只看起来更弱,就去挑战它,而是当对方跟自己的斑纹(比如都有一个斑点)相近时,才去挑战。对面两只看起来都比自己更强(更多斑点)或者更弱(更少斑点)时,它们就没有选择的偏好。如果它们有思想,或许会说:我跟你好像有得打,那我来玩玩;如果都是赢/输的,打谁都一样。

如纸蜂面部的斑纹,生物的表观特征很多时候都跟个体的内在特质相关联。作为一只成功的动物,光有包装不行,光有内容也不行,包装和内容,外表和实质同等重要。

谁会想到,脑袋跟半颗红豆一样大的纸蜂也能认脸?我是通过娣教授来我们系里做的一次讲座而了解到她的研究,不然也完全意料不到昆虫也能有个体识别的能力。当然,关于纸蜂的研究还有许多,比如蜂后比工蜂有更强的识别能力,又比如雄性Pd也有类似的特征等。目前娣老师跟她的弟子还在继续相关的研究。

生物演化的有趣之处也正在于,任何一个常见的生物,在深入的观察和研究之后,总有一些意想不到的发现。

(想了解更多的研究,可查找Elizabeth Tibbetts和Michael Sheehan的论文。https://scholar.google.com/citations?hl=en&user=hA7ADOUAAAAJ ; https://scholar.google.com/citations?user=AE50bx4AAAAJ&hl=en&oi=ao

来源:知乎 www.zhihu.com

作者:曾浩林Hora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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