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月 21 日盐城响水化工厂爆炸,目前状况如何?可能是什么原因引起的?

新民周刊记者在一线的现场调查,还原响水爆炸后当地的真实现状。

爆炸发生最根本的原因,在于当地企业和政府管理者的不作为、乱作为!

响水爆炸事故发生后,《新民周刊》记者第一时间到达了爆炸点附近现场,通过采访亲历者,还原爆炸发生瞬间以及事后的自救和救援情况。
化工园区职工和附近村民,讲述了多年来化工园区存在安全隐患的情况,这些隐秘的“定时炸弹”,最终还是炸了。

记者|王 煜 刘朝晖

实习生 | 王仲昀

“咔啦、咔啦……”无数碎玻璃被清理或被踩上去发出的声音,萦绕在村庄的四面八方。所有房屋没有留下任何一块完好的玻璃门窗,室内被破坏得一片狼藉。坍塌的吊顶、损坏变形的窗框,在早春强劲的风中晃动。几平方公里内,无一幸免于此。许多房间里,还能看到伤者留下的斑斑血迹,来不及清理。

这是“3·21”江苏响水天嘉宜公司爆炸后,《新民周刊》记者在事故点附近村庄看到的景象。

碎玻璃声,让人心碎。截至2019年3月25日,事故已造成78人死亡,共有伤员566人,其中危重伤员13人,重症66人。这样一起特别重大的爆炸事故,摧毁的不仅是生命和财产,还有民众的信心,这不得不让人警醒。

从“战场”逃命的幸存者

2019年3月21日14时48分。这个时间将永远铭刻于许多人的生命中。

陈芳(化名)上班的工厂就在陈家港化工园区内,距离天嘉宜公司大约2公里,她今年3月1日才到工厂上班。

“我当时正在我们厂的中控室上班,一开始听到第一声爆炸,声音比较小,和同事都没觉得什么,以为是附近海面军事演习。接着就是第二声巨响,我知道出事了,赶紧去窗边往外看,没想到还没走到窗边就感受到了爆炸的冲击波,我直接被撞得跪倒在地,倒地的时候本能地用手去挡住脸和头,起来发现手上、腿上还有头上,全都嵌进了很细的玻璃渣。再往外看就看到火和烟全都冒起来。”

陈芳拔腿就跑。跑到外面发现南边厂门方向已经浓烟四起,火已经烧到很高,“就跟战争一样”,同时她听到有很多人都在喊“往上风向跑”,便跟着大部队一起往北边的灌河跑去。厂区的门离得比较远,而且是朝向爆炸方向,她只能往围墙边去。

围墙有两三米高,“我从小到大也没爬过这么高的地方,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翻过去的,隐约只记得是有人在下面推了我一把。那时我身上好多玻璃渣但是也感觉不到痛了,只想赶紧翻过去”。

翻过围墙,来到灌河边,她终于能喘口气,这时候回头一看,南面的天空已经布满了乌黑的浓烟。“一块儿跑的人互相都不认识,但那一刻大家都跟家人一样,翻墙的时候有好几人都帮了我。那时候天边全是火光和浓烟,像末日一样,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想着能找个人抱着一起哭”。向《新民周刊》记者谈起那段经历时,她眼神里仍全是慌乱。

王商村的村民张强(化名)在天嘉宜公司隔壁的江苏联化厂区做外包工,平时负责下水道清理疏通等工作。爆炸时,他推着清运车在厂区的道路上,听到巨响后,随后像是有一阵强风刮过来,他头上的安全帽飞了出去。他说,扑面而来的冲击和热浪几乎把他掀翻在地,他半趴在地上,连滚带爬地站起身来,只见天嘉宜公司方向升起一股黑烟。

由于是在化工厂工作,多少接受过安全逃生培训的张强意识到出事故了,连忙用毛巾捂住自己的口鼻,玩命地就向厂外的上风口跑。跑到厂外,他发现身边已经有一大帮工友都跑了出来,各个都是气喘吁吁,狼狈不堪。

由于不在室内,张强并没有被碎玻璃等砸到,也没受什么伤。他自称曾在厂里经历过两次泄漏事故,但当他看到陆续有满脸是血的受伤的工人们跑出来,有的伤得很重,这才反应过来:这是与他之前遇到过的小事故截然不同的大灾难。

陈芳尽管没有经历事故的经验,但求生的本能告诉她:跑!继续跑!她坐了轮渡到了灌河对面,去了亲戚家歇个脚,途中借同事的手机给丈夫打电话报平安,爆炸时她没拿手机便冲了出来。

而她的丈夫王祖强(化名),也是园区内一家化工厂的工人,当天没有上班,当时正在离家不远的村口河边钓鱼。他家在草港村,距离爆炸中心大约1公里。

被爆炸冲击波掀倒在地后,他马上就听到村子里碎玻璃的声音。“我倒了后都蒙了,蒙了大概10秒钟,然后想起我老婆还在厂里上班。”

妻子电话没人接,王祖强只能冒险朝爆炸的化工园区奔去。在路上接到了陈芳的电话,确认妻子平安后,他又赶紧想办法去接孩子。他和陈芳有一个9岁的儿子,正在十几公里外的小学读三年级,所幸该学校离事发地相距较远且建筑牢靠,儿子安然无恙。

当晚,陈芳与丈夫还有儿子团聚,“看到他俩都没事我可高兴了,我还问我老公,你看到我高兴吗?”陈芳在回家匆忙拿了点衣服后,一刻也不敢多待,便和家人前往30公里外,找到一家宾馆住下。“那时哪敢再回来住啊,是真的怕,我衣服都是随便拿的,出来才发现没看清拿了我老公的睡衣”。

在爆炸发生大约50小时后,一家三口才又回到草港村的家中。家里早已满目疮痍,正门被冲击波震飞三米远,直接砸烂了客厅的餐桌。没有一扇窗户、一件电器是完好的,碎玻璃渣像子弹一样密密麻麻地钉在墙上。墙上、天花板上都出现了裂缝。

陈芳和老公一起把一间房子里的残骸收拾干净,把破碎的桌椅拼接起来,窗户钉上木板,当晚睡在自己家里。“没办法啊,天天住宾馆,没有那个条件。但是晚上我惊醒了好几次,真的很害怕,家里成了危房,更害怕那样的爆炸再发生。”

爆炸发生后,同样连续几天晚上不断惊醒的,还有附近村子的9岁的小男孩李海天(化名)。事故发生时他正在离爆炸点约2公里的学校教室里上课,很多块被震碎的窗玻璃飞向了他的头部。《新民周刊》记者3月23日在响水县人民医院看到他时,他的头顶、左眼和整个下巴都裹着纱布,在打吊针,神情有些呆滞。他的母亲说,幸好玻璃没有飞进眼睛里,只是擦伤了眼皮。一旁的当地心理咨询志愿者说,孩子晚上总是睡不好,要醒好多次,白天给他一些书看、让他玩手机游戏,他也不愿看,就是坐在病床上。小男孩的家里,房屋损坏也非常严重。

陈芳和多名村民都感叹道:爆炸不是发生在晚上,许多人不在家中,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否则,周边村庄的房间里将会有很多人,那些飞溅的玻璃、倒下的门框、坍塌的吊顶,将成为夺命杀手,后果不堪设想。

再也等不回来的亲人

六港村的村民赵军(化名),在爆炸发生时,刚好离开靠窗的客厅,去上卫生间。当他在巨响过后战战兢兢出来,看到客厅里一片狼藉惊呆了。他提供给《新民周刊》记者的一段由客厅里安装的安防摄像头拍摄的视频显示,在强烈的冲击波作用下,铝合金窗框和玻璃碎片雨点般地飞向屋里。

虽然自己躲过一劫,但赵军怎么都没想到,住得离自己不远的母亲却遭遇不幸。

赵军母亲的住宅是一幢坐落在田间的老旧尖顶平房,离化工园区500多米,因为刚刚超过了500米的安全距离红线,所以并没有被当地政府拆迁。赵军告诉记者,包括他母亲房屋在内的周边几间刚刚超过所谓“安全距离”的老房子,原本也可以由房主自主选择拆迁,但是因为补偿款的问题都还没有付诸行动。谁知道,这几间老房子在爆炸冲击波中都遭了殃。

记者在现场看到,赵军母亲的老宅已经没有屋顶,瓦片和房梁等材料都坍塌在房间里,空隙中可以看见衣橱等家具,赵军的母亲被塌陷的房顶砸中而不幸遇难,是这个村因为房屋倒塌而遇难的四人之一。

爆炸之后,惊魂未定的赵军听说母亲居住的房屋屋顶塌了,一瞬间感觉像天都塌了,发疯似地赶过去,手忙脚乱地和帮忙的邻居一起将满脸是血的母亲从废墟中拖了出来,立刻送医院抢救,但是老太太已经没有了心跳和呼吸。

赵军是村里的会计,同时在村里的路口开了一家有三百多平方米面积的家具店。记者去采访时,装有赵军母亲遗体的冰棺就放在已经无门无窗、受损家具商品散乱一地的家具店中,而赵军就坐在地上铺的一床棉被上,呆呆地为母亲守灵,眼里布满血丝。“老太太才六十多岁,还没怎么享福呢!”赵军无法接受,平时里身体硬朗的母亲说没就没了。他也无心像邻居一样打扫凌乱的房间,“家具、门窗的损失都是算得清的,可是我失去母亲的损失,怎么算得清呢?!”赵军说。

六港村村民张建华(化名)的父亲张国富(化名),是事故发生后的失联者之一。爆炸时,在天嘉宜公司做外包工的张国富,正在厂里上班。

在初期公布的遇难者名单里,并没有张国富的名字,但是联系不上在厂里上班的父亲,让张建华一家心急火燎。“响水的医院、灌云的医院……周边所有能找的医院,我们都发动亲戚一家家地去找,都没找到,上面也来人取了DNA样本,现在只能等消息了。”

记者3月24日下午见到张建华时,他正坐在自己的电动车修理铺子门口,看着手机里父亲的照片发呆。

从爆炸当天开始,他每天都在朋友圈里发送父亲的照片和寻人消息及联系电话,希望在响水及各地方医院的人们多留意下,有没有父亲的信息,但一无所获。尽管心里已经有了父亲凶多吉少的准备,但是他还是祈望能够出现奇迹。3月22日消防员从事故发生点边上的一家工厂救出一名生还者的消息,也给张建华带来些许期盼。

“早就劝过他不要去上班了,都67岁了,一把年纪,但是父亲还是想挣点钱给家里补贴。”张建华想起父亲对自己和在南京上大学的孙子的关爱,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眶。前不久,张建华刚刚给父母居住的房间进行了翻新,想让二老住得更舒适些,但是父亲不知能否再感受到儿子的这份孝心?

张建华的老母亲也无法接受老伴的生死不明,这位农村主妇呆坐在饭桌前,爬满皱纹的脸上淌满了泪水,口中喃喃自语:“人家都能找到,他怎么就找不到呢?”张建华只能劝慰自己的母亲:“您保重身体要紧”,生怕老人在这样的打击下身体垮掉。

3月25日下午,响水“3·21”爆炸事故召开第四次新闻发布会通报事故有关情况。盐城市市长曹路宝在发布会通报:上次通报的28名失联人员,经过公安部全国抽调的专家组不间断艰苦努力,根据DNA技术检测,已确认死亡25人,另外3人平安并已取得联系。当天晚上,张建华给记者发来微信:“找到了。谢谢关心。”究竟父亲是什么状态,至截稿时,他并未再回复记者。

生活还要继续

事故发生的同时,救援也立即展开。

郭钢(化名)是陈家港化工园区专职消防队的一名消防员,他们的营房离天嘉宜公司大约1公里。听到爆炸声,他和战友刚起身去拿头盔准备出动,就被冲击波击碎的玻璃击中。他在响水县人民医院接受治疗时,其他战友正在园区内救援。

3月23日,在陈家港工业园区内,他的一名战友告诉《新民周刊》记者,当时他们队里共有20人在值班,除了包括郭钢在内的8个人在爆炸中受伤无法行动,其余的12人迅速登上两辆被震碎了车窗玻璃的消防车,向爆炸现场冲去。他们是第一批赶到现场的救援人员,随后,各方救援陆续抵达。

3月23日,《新民周刊》记者在陈家港化工园区里看到,在天嘉宜公司爆炸点炸出的大坑外几百米范围内,仍有消防队员在喷水冷却附近的建筑物。数十辆待命的消防车在园区内的道路旁排成了长队。3月24日下午,江苏响水“3·21”爆炸事故第三次新闻发布会通报:爆炸现场搜救范围已扩大至近2平方公里,尚有4个企业正在搜救中。

与郭钢在同一病区的刘丹(化名)夫妻俩告诉记者,两位好心人救了他们的命。刘丹在陈家港化工园区的一家工厂做门卫,丈夫当时正好去看她,结果遭遇爆炸。她被掀翻在地,而丈夫受到了更大的冲击,右侧脸颊被撕开,脖子受重伤,血流如注。

他们冲到外面的道路上,寻找过路车辆帮助去医院。一辆小货车带上了他们,可是没开多远,一处广告牌在爆炸中倒下来挡在了路中,货车无法前进。刘丹夫妻俩只好徒步绕过广告牌,这时一辆白色小车开来,正要掉头,刘丹赶紧跑过去趴在车前面喊救命。

后来据《现代快报》确认,车上是响水的两位女教师殷乐、孙园园,正去陈家港镇和扶贫对象见面。爆炸时,她俩远远看到火光和蘑菇云,车子都跳了一下。准备掉头时,看到了刘丹夫妻俩,立即让他们上了车,往回开往县城医院。

开出几十米,又有另外一位中年男子拦车,他的父亲在爆炸中腿骨折了,头上砸了个窟窿,她们让这四个人挤在后座,一路飞驰。

殷乐说,她其实是去年刚买的车,驾龄才一年,平时开车都很慢。但这一路上,她自己又“超速”,又超车,估计还闯了红灯。在路上,两位教师也在打120但一直打不通,最后打通时120答复:“直接送到医院来,我们已经准备好了”。

“我觉得任何人都会这样做。”殷乐说,当时在路上,有很多车都开得很快,估计也是送伤病员的。后来将四人送到后,她去洗了车,车后座满是一汪一汪的血。

在收治爆炸事故伤员最多的响水县人民医院,《新民周刊》记者看到,住院部的多个楼层都住进了伤员,病房已住满,房间外的走廊上也密集地加满了病床。医护人员正不断为伤者检查、治疗。一名护士告诉记者,几天来他们都没有停歇过。每个楼层都有多名志愿者陪同病人解决各类问题,住院病人的三餐由政府统一提供以确保卫生安全。

江苏省卫健委副主任李少冬表示,此次事故共有4500多名医护人员、116辆救护车参与伤员救治。针对危重症和重症伤员,实行一人一小组,一人一方案的救治方法,极大限度减少因伤死亡、因伤致残的发生。

爆炸点附近的村庄民众也在第一时间开展了自救。王商村的王磊(化名)既在化工园区上班,同时也在村里经营着一家浴室。爆炸时,浴室正在营业,约有30人正在洗浴。正在不远处的王磊赶到浴室,发现装着厚重玻璃的大门已经飞进屋内,两层楼的玻璃尽碎,浴室内的吊顶塌陷下来。他赶紧和妻子一起分别把男女浴室的受伤客人疏散出来,当时受伤的大约有十几人,浴室楼梯上仍能见到当时客人受伤后留下的滴滴血迹。

安顿好客人后,他又马上跑去附近的王商小学,他的儿子正在那里上课。所幸儿子没有受伤,他又和在学校当老师的姐姐一起,把孩子们疏散出来,帮助受伤的孩子就医。

实际上,他自己的家人也在事故中受伤。“当时我妻子、女儿还有母亲都在店里,妻女两人靠在柜台这边,母亲正坐在门口的沙发上看电视,然后就被震飞的门压倒了。”王磊的母亲今年87岁,在爆炸事故中左膝被门框压成粉碎性骨折,目前尚在医院等待手术,他担心母亲可能就此落下残疾。

尽管有这样的担心,但生活还得继续。3月24日下午,王磊和家人把倒在室内的门窗残骸清理出来,新的门窗安装还需要时间,而浴室管道等设施的修理更是大工程。当地村干部来到他家中,初步登记了受损情况。在王商小学,记者看到新的课桌椅已经整齐码放在室外,老师说第二天即将复课。

响水县所属的盐城市市长曹路宝在24日下午的发布会上称,目前已对1600户居民房屋门窗修缮完毕,计划一周内所有受损房屋全部修缮到位,无法修缮的房屋将会对其赔偿或安置。所有受损校舍修复工作基本完成,老师们正在布置教室,25日上午所有停课学校都将复课。

《新民周刊》记者24日在陈家港化工园区里看到,数台挖掘机正在加紧工作,在园区周边的河道筑坝,防止污染外流。据生态环境部当日的通报,现场化工企业存储的部分硫酸、硝酸泄漏;当地新丰河闸内氨氮、苯胺类超标严重;周边空气质量连续达标。

通报显示,目前陈家港化工园区内新民河、新丰河、新农河3条入灌河河渠已经全部通过筑坝拦截的方式封堵完毕,已组织人员对坝体进行加固、巡查和实时监控,确保污染水体不入灌河。园区废水及固废等情况得到实时监测。同时,生态环境部从全国调集环境监测及水、固废、土壤处理等方面30名专家,全力支持当地科学妥善处置事故,提出了污染治理工作初步方案。

“身边的定时炸弹”

对周边的村民而言,这场灾难最初的根源,始于十几年前陈家港化工园区在他们家门口的兴建。公开资料显示,该化工园区建园于2002年6月。园区周边六港、王商、草港、沙荡新村等村庄的多名村民向《新民周刊》记者表示,最初当地政府为工业园区用地做拆迁时,只是说用于兴建工厂,并未告知村民这里要建化工园区。

一开始只是有村民对补偿款数额不满意,但后来人们得到大量化工厂将在这里落户的消息,不满变成了愤怒。“谁都知道化工厂容易出事故而且污染大,没有人愿意它们建在身边。当时人们情绪非常激动,去找政府理论,说到最后有的还动起手来。”一名村民这样说。

村民的抗议并未起作用,陈家港化工园区拔地而起,在给当地带来显著经济效益的同时,也严重影响了周边村民的生活。曹强(化名)家住距离园区约1公里的草港村,他说,自从有了化工厂,这里的空气中就总是弥漫着刺激性的气味,尤其是雨天或者雾天,气味非常严重,家里根本不敢打开门窗透气。

“现在化工厂的排水已经好很多了,最开始几年,我们这边小河里的水,红、绿、蓝、黄,什么颜色都有。”更可怕的是不时发生的安全事故。2007年,园区内的江苏联化公司发生爆炸,致8人死亡、十余人受伤。2011年2月,有传言称化工园区发生氯气泄漏,周围村民在雪夜“集体逃亡”,4人在外逃途中因车祸事故身亡。这次“谣言飞传”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几个月之前的2010年11月23日,该园区内的江苏大和氯碱化工公司就曾发生氯气泄漏,致使下风向的江苏之江化工公司30多名员工中毒。

这样的化工园区,无疑就是“身边的定时炸弹”。尽管如此,大多数人也只能选择留在当地。沙荡村曾经的位置就在今天的园区里,因为园区兴建而整体搬迁到大约1.5公里-2公里之外后,才改名为“沙荡新村”;该村的村民已经算较为幸运,因为有不少村民的家离工厂很近,在园区兴建数年之后,当地政府才逐渐将他们搬迁到500米之外的距离。王商村有些村民的家,离园区甚至只隔一条河沟一条公路,仅仅数十米的距离,一直保持了十多年,直到2018年才搬到500米之外。倘若本次天嘉宜爆炸发生得更早些,这些村民将在很近的距离内,遭遇更加难以想象的灾难。

陈芳告诉记者:多年来他们一直生活在化工园区的阴影里,这次爆炸之后,更加是人心惶惶,再也不想在这里多住一天。“要么化工园区搬走,要么我们搬走。”但是,这样的诉求能否实现,她并没有信心。“十多年都这样了,是否能真正改变?”

===============

响水化工园区的情况,其实是苏北很多类似化工园区的缩影,即在当地经济中扮演重要角色,但是也存在效率低下、环保安全等问题突出的情况。

记者|刘朝晖 王 煜

实习生 | 王仲昀

一声巨响和冲天的浓烟火光,让响水县陈家港这个无名的苏北小镇,一下子在全国“炸响”了“名气”,甚至惊动了国际社会。不过这个“一炸成名”却是血迹斑斑——在陈家港化工园区这次猛烈的爆炸事故中,截至记者3月26日发稿时已有78条鲜活的生命逝去,数百人受伤。

在国家和地方政府积极的抢救与善后同时,我们有很多问题要问,有很多困惑需要寻找答案: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这起震惊全国的特大爆炸事故?为什么陈家港化工园区会一再发生事故险情?谁该为重大的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负责?化工企业欠下的环保债该怎么还?地方政府的产业发展,该寻求怎样的解决路径……

事故原因亟待尽快查明

响水特大爆炸事故发生后,习近平总书记在赴国外访问途中立即作出重要指示,要求“全力抢险救援”“加强监测预警”,同时“尽快查明事故原因”。

这次发生事故的江苏天嘉宜化工有限公司于2007年4月成立,厂区占地面积约220亩,主要生产化学原料和化学制品,经营范围包括间羟基苯甲酸、苯甲醚、对叔丁基氯化苯、氯代叔丁烷、间苯二胺、邻苯二胺、对苯二胺等乙苯类、有机化合产品等。

南京大学盐城环保技术与工程研究院副院长戴建军在接受采访时猜测,由于涉事企业的生产过程涉及苯二次硝化,硝化是一个较为高危的工段,可能由于生产过程中压力过大或急剧升温导致爆炸。南京大学环境学院教授李爱民也认为,苯及相关化学物质会经历有硝化、还原反应,相关的硝化、氧化是易燃易爆过程,控制不好容易产生爆炸。

3月24日下午,江苏省卫健委副主任李少冬在“3·21”爆炸事故现场指挥部召开的第三次新闻发布会表示,对于事故产生的一些原因,爆燃点在哪里,目前国务院调查组已经成立,要在下一步调查才能得出结论。

毋庸置疑,这是一次安全生产事故。而围绕涉事的天嘉宜化工公司以及陈家港化工园区的一些被透露的信息显示,这里早就是安全隐患重重,危机四伏。

可以肯定地说,这是一次人祸!

爆炸园区已是“累犯”

事实上,涉事的天嘉宜化工近年来已经多次因为存在着环保和安全隐患,被有关部门处罚,榜上有名。

通过查询启信宝、当地环保部门和其他市场监管部门可以发现,2015年5月,该公司因存在项目未经审批擅自投入生产等违法事实而受到行政处罚和罚款。从2016年7月到2018年7月的两年左右时间,天嘉宜化工就被环保部门处罚7次,处罚原因为违反大气污染管理制度、违反固态废物管理、违反环境影响评价制度等,被罚款金额近200万元。

2018年2月,在当时的国家安监总局向江苏省安监局发布的督促整改安全隐患问题的函中,天嘉宜化工被“点名”要求整改,并指出存在13个安全隐患,其中包括主要负责人未经安全知识和管理能力考核合格;仪表特殊作业人员仅有1人取证,无法满足安全生产工作实际需要;生产装置操作规程不完善,以及构成二级重大危险源的苯罐区、甲醇罐区未设置罐根部紧急切断阀等与爆炸可能直接相关的安全隐患。对于此类危险化学品生产的企业,国家有严格的资质许可的规定,需要有安全生产许可证和危险化学品安全生产许可证,但涉事企业两个证件均已在2016年过期。

此次事故的具体原因,是否与此前被要求整改的隐患有关,仍待调查。但这家化工厂连续3年因违法被处罚,又直接被中央监管部门点名要求整改的背景下,最终还是酿成了爆炸事故,这不仅是涉事企业对安全生产和人命的漠视,也是给地方安全监管的一次警醒。

其实在陈家港化工园区,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类似事故了。2007年11月27日,该园区另一家化工企业江苏联化科技,在重氮盐出产过程中发生爆炸,造成8人死亡的惨剧。2010年2月,响水县曾因化工园区要发生爆炸的“谣传”,引发当地近万名居民连夜逃离,发生踩踏等多起事故导致4人死亡,上演了一次当地人“集体逃亡”的事件。同年11月23日,该园区内的江苏大和氯碱化工公司发生氯气泄漏,导致下风向的江苏之江化工公司30多名员工中毒,因之住院人员约为40人。2011年,当地一家化工企业的两次火灾再一次刺激了当地群众的神经。

《新民周刊》记者在陈家港当地村民中的采访,也印证了园区的安全隐患丛生。

草港村里,在陈家港化工园区另一家工厂上班的村民A告诉《新民周刊》记者,他所在的工厂,小的起火、爆炸事故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生一次。说到发生事故的原因,他说,生产流程所需反应温度越高,原料发生爆炸的可能性就越大。

2018年他亲历的一次生产中,许多一线工人都认为,那批原料如果按工厂设想的温度进行反应,发生爆炸的可能性很大;他们把这个意见跟企业领导反映,然而负责领导坚持按原方案投入生产,“赶紧把这批原料用完算了”。

生产开始,爆炸果然发生。所幸这次事故没有人员伤亡,工厂在处理了现场后,此事不了了之。

家住王商村的村民B在园区化工厂做机修工已经11年。他表示,在园区的化工厂里,最有安全意识的是一线员工,而企业各级领导在这方面的意识则比较淡薄。“我做机修,平常就是接触电焊之类的,是和明火打交道的。规范的情况下,我们操作电焊的时候,旁边都要有人拿着灭火器准备应对事故,因为焊枪的火星很容易溅到旁边的生产原料或者产品上,而那些东西都是易燃易爆品。”他所在的工厂同样时不时会发生一起小型的火灾、爆炸事故,但在他的印象中,企业并未因为这些事故的发生而加强安全管理,几乎把这些事故看作“生产的日常”。

在这样淡薄的安全意识下,园区发生安全事故已经有点“家常便饭”的味道,而发生“3·21”这样的特大爆炸事故,可以说,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安全监管尚未落到实处

2017年,就在响水县的邻县连云港灌南县,连云港聚鑫生物科技有限公司发生了“12·9”重大事故。当时的调查报告指出,涉事公司未落实安全生产主体责任,是事故发生的主要原因;当地政府和化工园区管委会安全生产红线意识不强,对安全生产工作重视不够,属地监管责任不落实,以及负有安全生产监管和建设项目管理的有关部门未认真履行职责,也是事故发生的重要原因。

上述原国家安监总局所下达的整改函,正是为了“认真吸取‘12·9’重大事故教训”。然而一年多后,作为“12·9”重大事故发生地邻县的响水县再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去年6月,此次爆炸发生的盐城以及南通、连云港,辖区内的所有化工园区都被要求停工整治。去年年底,盐城市委书记在响水调研期间,曾专门前往天嘉宜化工视察,了解企业的整改落实情况。就在爆炸事故发生的几天前,响水县领导还曾通过走访调研的方式,多次强调工业安全生产,全面排查各类隐患。

然而天嘉宜化工的惊天一炸,不得不让人怀疑,各方对此前重大事故教训的吸取是否到位,整改成效是不是流于形式?

《人民日报》微信公众号的评论指出,如果安全状况一直堪忧、安全隐患一直存在,那这都已经不是麻痹大意的问题了。落实安全监管责任,关键在一个“实”字。首先,不能“以罚代管”。有的地方说起监管,习惯于一罚了之,看起来对上有交代,对下有考核,殊不知,罚是手段,不是目的。罚了,更要检查是否改了,否则所谓的监管,也是浮于表面,也是懒政的表现。其次,也不能因为某企业是当地财政支柱就“大而不能倒”,在安全监管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长远看,任何一方忽视眼下安全,都是双输结局。当然,也不能因为监管成本过高或过于信任,就让企业自查替代部门监管。在安全生产过程中,自律不能替代法律,信任不能替代监督,不能让运动员自己“掐表”。

响水县人民医院里,在陈家港化工园区工厂上班的村民C说,他们厂区离天嘉宜大约1公里多,这次爆炸让他的领导在办公室里差点被飞来的玻璃渣割喉。劫后余生,这位领导向他发出了肺腑之言:“只抓好我们自己的安全是没用的,还得发动其他公司也狠抓安全!整个园区里的企业都是一体的,一家出事,所有人都逃不掉!”

中央政法委的公众号“长安剑”在名为《是时候为形式主义送葬了!》的文章中指出:教训是什么?是形式主义、官僚主义。它不仅关乎人心向背,更关乎一条条鲜活的人命。面对逝去的生命,当地监管部门是不是真的依法履职,而不是应付差事?是不是真的严格监管,而不是罚款了事?是不是真的跟进督促,而不是“层层管、层层软”,以会议整改、用文件落实?

劣迹斑斑的天嘉宜化工为什么可以在多次的处罚下依然继续存活,直到发生这次重大事故?化工园区的重重隐患,为什么多年来在事故征兆不断,甚至屡次已经有事故发生的情况下,依然得不到解决?是不是在利益面前有法不依?这些问题,是当地有关部门必须要面对和直视的,无法逃避。

产业升级转型势在必行

响水生态化工园区于2002年6月6日经盐城市政府批准成立,建园时冠名为“盐城市陈家港化学工业园区”,后更名为“陈家港化工集中区”,2010年2月22日更名为“江苏响水生态化工园区”。2003年2月13日《陈家港化学工业园区环境影响评价与环境保护规划报告书》通过了省环保厅审批,是苏北沿海地区第一个取得省环保厅批准的化工专业园区,也是江苏省第一家化工类省级科技创业园。

“经过十多年的发展,生态化工园区已成为我县重要的经济支柱。”响水县政协委员吴伯兵曾在响水政协网撰文《关于推动我县生态化工园区发展的思考》这样介绍。数据显示,响水生态化工园区自成立以来,经济总量增势迅猛,对当地经济贡献份额逐年攀升。2015年,园区实现开票销售83.38亿元,规模以上工业增加值72.6亿元,财政公共预算收入5.51亿元。2017年收入超过2.3亿元。

然而吴伯兵的文章也提到,响水生态化工园区在区位上先天不足,经济发展水平一直低于响水县平均水平,化工园区大多数企业低效运行,62.7%的企业处于亿元以下,企业运行效益不高。同时,农药、染料、医药等重污染企业比例过大。染料及三类中间体项目的废水、废气污染物排放量较大,治理成本较高,存在较大的环境安全风险。

2018年6月5日至7月5日,中央第四环境保护督察组对江苏省第一轮中央环境保护督察整改情况开展“回头看”,督察组组长马中平向江苏省委、省政府通报督察意见时曾指出,“盐城市响水生态化工园区等化工园区企业废气收集处理设施建设不到位、运行不正常现象普遍,园区异味明显。全省12家石化企业,仍有9家未按整改方案要求安装挥发性有机物环境监测设施。”给江苏省留下的问题清单中,也指出,“响水生态化工园区等6个化工园区在设立之初,当地政府均就落实卫生防护距离要求制定计划、做过承诺,但计划和承诺流于形式,至今没有落实,风险隐患较大。”

在响水化工园区周边的村落,很多村民都向《新民周刊》记者反映,这里的空气中常年有着刺鼻的气味,一到灌溉时节,周边河道里都是“酱油汤”一样的工业污水,有的地里的庄稼根本没法生长。

响水化工园区的情况,其实是苏北很多类似化工园区的缩影,即在当地经济中扮演重要角色,但是也存在效率低下、环保安全等问题突出的情况。

化工产业是江苏省重要的支柱产业之一,但在产业转型,化解“化工围城”的背景下,大量落后的化工产能被转移到经济相对落后的苏北地区。近十多年来苏北地区各市县承接大量污染企业,其中很大一部分企业是从苏南地区、浙江等地“北漂”而来。由于化工行业利润较高,带动上下游行业能力较强,苏北的很多地方为了GDP的增长,也积极推动化工园区在当地落户,甚至不惜以环保为代价。但与此相对应的是,对环境造成的破坏治理成本可能更大,而且贻害后人。

湖州师范学院社会发展与管理学院博士罗亚娟,在其发表的一篇论文中指出,在现代性话语下成为“洼地”等一系列历史遭遇,使得苏北地区产生广泛而深重的社会性焦虑,产生比其他地区更为强烈、迫切的发展渴求。与此同时,国家宏观层面追赶现代化的压力,江苏省所自加的在全国范围内率先发展的追赶压力以及由来已久的追赶苏南地区的压力,使得苏北地区并没有足够的时间、空间从容不迫地带着长期理性发展经济,以避免环境问题。

多年来,苏北各地在招商引资的过程当中,向来以“具有一定的环保容量”而自居拥有“优势”,但是随着国家环境保护的力度加大,以及城乡居民环保意识的提高,继续在这条道路上发展经济,显然与当前中国经济追求高质量发展与追求“绿水青山”的生态经济的要求相去甚远。

与响水县政府一街之隔的响水日报社门外的墙上,贴着这样的标语:“产业强县、生态立县、富民兴县”。处理产业与生态的关系时,究竟是真正贯彻习近平总书记提出的“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还是表面宣称注重生态而实质异化成“为了金山银山,不要绿水青山”,这是包括响水在内的各级地方政府必须反思之处。化工行业不是不能发展,而是要思考如何进行适应新形势的转型,如何在环保和安全上给这只“猛虎”加上锁链,不至于出笼伤人。

原文发表于《新民周刊》2019年第12期及新民周刊微信公号。

独家 | 响水爆炸事故现场调查:被摧毁的不止生命和财产独家 | 小事故“习以为常”,爆炸所在园区已是“累犯”

来源:知乎 www.zhihu.com

作者:新民周刊

【知乎日报】千万用户的选择,做朋友圈里的新鲜事分享大牛。
点击下载

此问题还有 1126 个回答,查看全部。
延伸阅读:
3 月 21 日盐城响水化工厂爆炸,目前状况如何?可能是什么原因引起的?
响水化工厂爆炸所带来的影响有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