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哆啦A梦大长篇》比作闪耀的群星,那《大雄与铁人兵团》一定是其中最璀璨的一颗。这部仿佛浑然天成的作品,凝聚了藤子·F·不二雄精巧的构思、磅礴的展开以及发人深省的思想。从宏观来说,这是一部展现宇宙战争的史诗,讲述了来自外星的机器人王国企图征服地球最终失败的经历;而从微观来看,这是一段关于成长与救赎的故事,描绘了机器人莉露露在与五人组的接触中对人类从蔑视到尊重的转变历程。
我一直认为,解读莉露露这个角色,就是解读《铁人兵团》这部作品。而在解读莉露露时,我必须提出一条被许多人忽视,却贯穿整部作品的重要线索——莉露露手指的光线。这束光线一共出现了四次,也标志着莉露露人物形象的四个阶段。
光线第一次出现,是在莉露露出场的时候。在北极萧瑟的寒风之中,从茫茫的冰原远处缓缓走来一位衣着单薄的少女。她面无表情地举着一样装置,即使是面对凶残的北极熊也只是面不改色地灵巧躲过,从手指中发出光线将它击晕。冷酷、强大而神秘——这是莉露露给读者留下的第一印象。这个时候的莉露露,完全以麦加托比亚间谍的身份行动。她的眼中只有祖国交给她的任务,一直只是为了建设军事基地而勤恳工作。
来到大雄所在的小镇后,莉露露的衣着已与普通女孩无异。她开始在人类生活的地方活动,也开始接触人类与之对话。有意思的是,在面对胖虎和小夫的时候,她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就扭头离开;而在与大雄交谈的时候,她却时常面露微笑,最后还说了声“谢谢”。更令人惊讶的是,当大雄和哆啦A梦发现她的真实身份时,她并没有慌张、也没有恼怒,而是表示自己非常“喜欢”大雄,正想要他来协助自己。
莉露露为什么对大雄如此特别?简单对比胖虎小夫和大雄对待莉露露的态度,答案显而易见。小夫炫耀自己的机器人未果后恼羞成怒,气急败坏;而大雄从一开始就对她亲切有加,笑容以待。然而这就足以让她“喜欢”大雄吗?其实不然。且让我们记住一件事:莉露露并不是人类。虽然外型被设计得和人类几乎一模一样,但她并不能完全理解人类的想法,尤其是关于人类的情感联结。这一点从她对“外国人”、“朋友”、“妈妈”等词语表示不解可以得以印证。既然如此,那她又怎会明白“喜欢”这个词深层的含义呢?
或许,莉露露只是因为大雄对她亲切而误把他当成了自己的伙伴罢了。她不会理解,大雄身为地球人决不会容许奴役计划的实行;她也不会理解,大雄对她温柔只是因为他对任何人都很温柔。在她的眼中,敌人就应该像胖虎和小夫一样,没有对她温柔的理由,而大雄安慰了她、帮助了她,便一定不是她的敌人,或许还可以在入侵地球的宏伟蓝图中助她一臂之力。
在这错误的认知中,莉露露急切地想要抓住大雄,用手指发射出第二道光线。
这道光线并没有瞄准大雄的身体,而是打落了他和哆啦A梦的竹蜻蜓。可为时已晚,两人还是得以逃离镜中世界,而莉露露企图用蛮力将连接处撕开大口却引发次元震,入口被完全封闭,她自己也身受重伤被埋在了废墟之中。后来,静香误打误撞地发现了她,一个崭新阶段的序幕就此拉开。
此前莉露露与人类的交流仅限于任务所需,内容浅尝辄止。然而在和静香的相处中,两人思想与价值观的碰撞在略显紧张的气氛中缓缓展现在读者的眼前。
初遇之时,莉露露便做出了惊人而恐怖的举动:被静香发现机器人的身份后,她用手掐住了静香的脖子,恐怕真的动了杀心。毕竟如果奴役人类是理所应当,那残杀他们又有何不可呢?然而静香并没有因此而害怕她、讨厌她。她不想用恶意去揣测这位身负“重伤”的“女孩”,宁愿相信是故障才让她伤害人类,甚至将她接到家中治疗。
对于莉露露而言,这种行为简直不可理喻。在她利益至上的视角里,帮助自己这个敌人对静香没有任何好处。她没有想到的是,静香并没有站在敌人的立场上去思考问题,而是仅仅把她当作需要救助的伤员,当作与人类平等的存在。她也并不需要任何利益作为理由,所做的一切完全出自最本真的善意。
困惑的莉露露向静香表明了麦加托比亚侵略地球的目的:一向实行奴隶制的麦加托比亚,在“机器人平等”的新思想指引下终于解放了饱受压迫的奴隶机器人。可是,解放奴隶所空出的劳动力该如何填补?机器人们想起了那个代代相传的神话:麦加托比亚历史的开端,正是神明抛弃了自私自利、相互残杀的人类,创造了这个由机器人主导的社会。既然人类是被神所抛弃的种族,那将他们奴役作为劳动力造福机器人又有何不可呢?
静香静静地听着她讲述机器人社会的故事,“社会阶级”、“奴隶制”、“废奴运动”……这些熟悉的词语在她的耳边回响,把她的思绪带到了并不遥远的过去。于是,她淡淡地说了一句:
简直像在重演人类的历史一样。
她说得没错。早在12世纪英格兰就曾宣布过奴隶制非法,本土的农奴逐渐消失。然而在大英帝国的急速扩张中,奴隶贸易却成为了英国人的一项“财富密码”。漂洋过海的黑奴为英国各个殖民地提供了大量廉价劳动力,其种植的甘蔗、烟草、棉花等经济作物让帝国赚的盆满钵满。截止1807年,约有350万名黑奴由英国的船只跨越大西洋运往世界各地接受惨无人道的虐待,而英国王室对此不但不明令禁止,反而与贩奴者同流合污,为奴隶贸易的开展提供了大量便利。即使到了18世纪,启蒙运动中人人平等的思想已然广泛传播的时代,仍有休谟这样的另类说出了“黑人们自然比白人低下”这样傲慢的言语。这又与“宇宙是为机器人存在的”这样的想法何其类似呢?
况且,在奴隶贸易停止之后,剥削就真的消失了吗?还是说,这种剥削又被偷偷转移到其他群体了呢?想必大家都知道答案。英国工业革命开始后,工人阶级开始走上历史舞台,随之而来的还有靠压榨其剩余价值为生的资产阶级。那时有的棉纺纱工厂的孩子们,要在6岁起就从早上5点到晚上9点学做工,换来的只是刚刚能够果腹的食物、闷热恶劣的工作环境以及肮脏简陋的贫民窟住所。这样的待遇,相比奴隶而言又有何区别呢?
但就是这样一句简单的陈述,却直接跨越了莉露露心中的红线。支撑着她一路走来的,正是为麦加托比亚创造“天国般的社会”的理想。而这一理想的基石,正是“机器人是宇宙的主宰,而人类是被抛弃的垃圾”这样的信念。也难怪莉露露会把那番话语当作对机器人的侮辱:承认静香的话语,就是在否认自己存在的意义。
被激怒的莉露露抬起尚未痊愈的手臂,带着对人类的轻蔑与憎恶发射出第三道光线。
静香应声倒地,所幸莉露露还没有完全恢复,看似猛烈的光线只对她造成一点擦伤,莉露露自己却再次陷入昏迷。当莉露露再次醒来的时候,静香仍然带着笑脸照顾着她。她所不知道的是,这个坚强的女孩在昨晚也曾一时间产生了放弃的念头,但或许是宁静的夜空安抚了她受伤的心,静香最终还是回到了莉露露的身边。
莉露露愈发困惑了,这个女孩明明一直在被自己伤害,明明知道铁人兵团的恐怖之处,为什么还要对自己如此温柔?难道她也是站在麦加托比亚这一边的吗?不!昨晚她一直痛斥着把人类当作奴隶的荒谬,显然并不接受麦加托比亚的统治。如此明显的矛盾让她开始质疑自己对人类的看法,并再次向静香抛出了那个问题:“为什么要救助敌人?”
这一次静香没有回避这个问题,微笑着告诉她:
人类就是会做出不合情理的事。
莉露露是否理解了这句话,我们不得而知。不过至少她明白了,人类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信念,自己的情感,支撑着他们费劲心思做一些毫无利益可言的怪事。他们不是没有智慧的野兽,不是她想象中那样低浅的生物。难道是自己错了吗?是自己一直以来坚信的、在麦加托比亚被当作理所当然的思想错了吗?是希望机器人建立天国的神明错了吗?……
两种想法在她的脑内激烈的碰撞,她还不愿相信,整个铁人兵团就是个错误;她还需要验证,人类是否真的能在巨大的利益面前选择虚无缥缈的所谓的“善良”。于是,她悄悄吐出静香喂给她的安眠药,溜出了房间。她要用自己的双眼见证,大军压境之时,人类究竟会作出怎样的抉择。
当大雄找到逃走的莉露露时,她正坐在因遭受炮火而破败不堪的地下通道的台阶上若有所思。为什么是这里,难道铁人兵团犯下的暴行她都看到了吗?若是如此,她目睹着高楼大厦刹那间变为断壁残垣时又作何感想呢?她是否还坚信,这场战争是正义的呢?我们不得而知。但很显然,在被大雄找到之前,她有充足的时间回到铁人兵团执行自己的职责,但她没有这么做,她的内心仍然在挣扎,而这种挣扎也体现在这一格的分镜上——阳光与阴影将画面分割成了明暗两色,大雄站在光明的一侧,而莉露露恰巧坐在两者的交汇处,低头面对着黑暗。
看到了大雄的莉露露久违地露出了笑容,她终于能从胡思乱想之中解脱了。她直截了当地告诉大雄自己要向铁人兵团报告他们的计划,看到大雄举起休克枪的那一刻,她明白,机会终于来了。
她退回了黑暗。只要大雄一扣动扳机,就说明静香“善良”到怜悯敌人的行为要么只是千万人类中的一个特例,要么就是做个样子,是为了麻痹自己而撒下的弥天大谎。到了危急时刻,他们终究还是会暴露自己的本性,为了自己的利益、为了人类的利益作出最正确、也最冷血的选择。那样的话,自己就可以放下顾虑,继续坚守一直以来的信念,跟随铁人兵团创造更美好的机器人世界。
然而,眼前的这个男孩却浑身颤抖,无力地举着枪,丝毫没有要开枪的意思。急不可耐的莉露露向他喊道:“开枪吧!只有这样你才能阻止我!”
而此时她的内心也在呐喊道:“开枪吧!只有这样我才能从迷惘中解脱!”
“开枪吧!”
“开枪吧!!!”
“你这个窝囊废!”
面对迟迟没有扣动扳机的大雄,莉露露终于艰难地作出了决断,带着觉悟发射出最后一道光线。
然后,她走向了光明。
当铁人兵团司令质问起五人组的动向时,莉露露没有回答,而是以一句振聋发聩的话语回应了他:
我们应该创造的,不是属于机器人的天国,而是属于宇宙所有生物的天国。
她终于理解了,麦加托比亚所谓的“平等”只是在转嫁矛盾,铁人兵团的计划并不能带来真正的平等,只能让更多人加入剥削者的行列罢了。机器人认为人类是垃圾,只是内心里的那股优越感在作祟,什么神话什么历史,都是在为自己的傲慢找借口。他们从来没有真正接触过人类,从来没有在意过人类内心的想法,甚至从来没有意识到,或者不愿去意识到人类也有自己的内心。而莉露露不一样,她在与大雄与静香两人的交流中逐渐了解了人类。明知没有希望,她也仍然要在司令面前据理力争,为地球的和平贡献一份渺小但不可忽视的力量。
经过四道光束后,莉露露逐渐由冷酷的间谍转变为愿意倾听他人声音的朋友,人物形象已经臻于圆满。不过,要想完成对她的刻画还差最后一块拼图:她仍然在迷茫,自己身为麦加托比亚人无法背叛祖国,可她又不愿参与这从一开始就荒谬无比的战争。那么,她该何去何从呢?
帮助莉露露解答这一疑问的角色,是此前并不起眼的米克罗斯。纵观他在作品中的表现,几乎都是在用滑稽的行为来缓解严肃的战争气氛。然而正是这样一个谐星,却在最后关头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当莉露露对自己的信仰产生动摇之时,米克罗斯没有给她纠结的机会,他单纯的大脑意外迅速地得出了一个精准的结论——神,就是应该被质疑的。这个被哆啦A梦赋予生命,一直追随着人类步伐的机器人知道,所谓的神不过是被漫长的时间雕刻而成的精美塑像,其背后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人格。他不像莉露露那样带着名为“信仰”的包袱在理想与现实的夹缝中寻求生存空间,而是直面理想与现实的差距,大声控诉造成这个不合理世界的“罪魁祸首”。
米克罗斯的控诉启发了静香,或许也震撼了莉露露。为了改变历史、拯救地球,一行人踏上了三万年前麦加托比亚的土地,那里有一位对人类失去希望的博士正在开发能够创造出天国一般社会的机器人。借博士之口,藤子·F·不二雄精准地指出了铁人兵团形成的根本原因——竞争本能。竞争推动了社会的进步,没有竞争就没有我们现在的生活。然而,竞争中“比他人优秀”的想法一旦变质为“比他人优越”,每个人就只会考虑自己的利益,为此甚至会伤害他人、剥削他人。无论是奴隶主阶级还是资产阶级,大抵都是如此。甚至可以说,所谓的“阶级”,不正是既得利益者为巩固自己的地位而分化出的概念吗?
这并不是说我们不需要竞争,但在竞争之外,或许还有一样东西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必需品——为他人着想的心。正是这颗宝贵的心,让静香一次次被伤害后仍然温柔地照顾莉露露,让大雄在最后的危急关头仍然没有扣动扳机,让看似冷血的莉露露能不顾自己的命运在司令面前挺身而出。正是这颗宝贵的心,让奴隶贸易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让共产主义的旋风一度席卷全球,让世界没有变成弱肉强食的野蛮丛林。
正因如此,博士希望为两位机器人改造出为他人着想的心,从根本上杜绝铁人兵团的出现。可是,作为铁人兵团成员的莉露露,恐怕也会随之被抹除存在的痕迹。但此时,莉露露或许会震惊,或许会恐惧,但决不会再迷惘,她已经找到了自己新的存在意义。当她坐上操作台的那一刻,她彻底摆脱了个人利益的束缚,摆脱了身份与种族的捆绑,一切的一切,只为一个让宇宙上的生命都能安心生活的“天国”。她终于解放了自己的内心,成为了一个“人”应有的样子。
当莉露露渐渐如烟雾般消散之时,她面带微笑地对静香说道:“下次转生的话,我想成为天使般的机器人”。
可是莉露露,你已经是“天使般的机器人”了。
在静香和莉露露令人动容的故事之外,男孩子们与山大克罗斯同铁人兵团的斗智斗勇也是本作的一大看点。不过,男孩子们的战斗最终以失败告终,尽管他们在这个过程中展现出了面对强敌永不屈服的坚韧意志,但似乎从一开始就沦为了静香和莉露露的陪衬。
显而易见的一点是,在小夫的提议下,哆啦A梦强行改造了山大克罗斯的头脑,用一种违背其意愿且极为粗暴的方式使它成为了我方的伙伴。这种做法实在与静香对待莉露露的态度大相径庭,也让不少读者开始质疑,这部作品传达的价值观是否自相矛盾。
但或许,这就是藤子·F·不二雄的巧妙构思。从这里开始,五人组就被隐性地分成了两组路线:男孩子们完全将铁人兵团视为敌人,用武力与之抗争;而静香则没有在意莉露露的立场,用真诚的态度和本真的爱感化了她。诚然,男孩子们做的并不是无用功。他们的奋勇抗争为静香的计划提供了充足的时间,守住了地球的最后一道防线。但最后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终究还是静香——这是爱的胜利,是人心的胜利,相互的理解最终战胜了冲突与对抗,而这也正是藤子老师想要突出的主题。
故事的最后,大雄独自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发呆,麦加托比亚与莉露露的现状仍然牵动着他的心。这时,一位粉红色头发的少女悄悄从窗前飘过,当两人四目相对之时,少女的脸上浮现出天使般的微笑。
或许,麦加托比亚真的成为了天国般的社会;或许,莉露露真的转生来到地球观光旅游了。我们如此相信着,因为我们希望,温柔对待他人的人,也能被这个世界温柔相待。
来源:知乎 www.zhihu.com
作者:Shimm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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