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经济学学者，因为研究涉及现代奴隶制，所以最近读了一点有关日本技能实习生（研修生）的材料，写了下面这篇随笔。我不是什么专家，对去日本打工也没有任何身边的故事可以分享，但写完这篇随笔后，我觉得这里的信息，尤其是我介绍的这篇 Verite的调查报告，可能对未来考虑去日本以技能实习生身份打工的中国人会有帮助，所以特地把这篇随笔挂到这个问题下面来。
问题背景
今天的“一天一问”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我先做一下解释。我准备写一本书《那个买卖活人的世界》，讲人身依附的经济学原理。这本书所关注的历史大多是百千年前的往事。但我想在书的最后一章，讲讲现代奴隶制，谈谈奴隶制在未来几十年复辟的危险。
奴隶制作为一种制度，它的核心特征是：雇主和中介直接或间接地依靠政府强权保障，侵犯劳动者退出劳动关系的权利。劳动者难以辞职、跳槽，于是任由雇主和中介欺凌。在现代自由雇佣制度下，政府不仅保障劳动者的退出权，还禁止劳动者主动和雇主签订限制自己退出权的合同。
自由雇佣制不是好好的吗？有什么人会想复辟奴隶制呢？
根源在国家间的贫富差距和人口失衡。未来几十年的世界，面临下面三个约束：
1）工业化国家出生率低迷，迫切需要来自低收入国家的劳务输入。
2）国与国人均收入差距依然悬殊。
3）因文化和政治原因，绝大多数国家都不欢迎低技术外国劳工定居、归化。
第一点意味着，富国不能把国门彻底关上。关上的话，它自己的经济受不了。第二点意味着，只要富国打开国门，贫穷国家就有很多人想要去打工。第三点意味着，富国会对来打工的人施加不平等条件。不施加不平等条件不行吗？不施加的话，要来打工的人那么多，难道都放进来吗？本国人会同意吗？设置人数限制？怎么限制呢？排队？摇号？排队和摇号就意味着有巨额利益白白被浪费掉了，何况全球范围的摇号压根就没法操作，大家都来报名，真正适合来打工的没几个。
面对这个问题，一些富国早就开始实践自己的方案。但方案的本质往往是奴隶制。这就是为什么我今天要去阅读日本技能实习生项目(Technical Intern Training Program，以下简称 TITP)的资料。技能实习生，日本政府官方说法，这个项目是日本为了帮助发展中国家，请这些国家的劳工来日本学技术，今后回去建设自己的国家。但国际公认的看法是，参加这个项目的实习生学不到什么“先进技术”，日本操作这个项目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弥补国内的低技术劳动力短缺。
更受人诟病的是，日本技能实习生项目是一个很典型的奴隶制度。这个项目下的外国劳工，他们的签证是和雇主的劳动合同挂钩的，雇主一旦解雇劳工，劳工就面临遣返。而这些劳工当初参加这个项目，需要给中介机构缴纳大额招工费、“培训费”和押金，一旦遣返，之前的费用都浪费了不说，那些押金就再也拿不回来了。所以雇主可以把劳工捏得死死的。
帮这个项目招工的中介机构当然都说这个项目的好处（网上很多相关的信息都是中介机构写的），比如他们会说日本政府怎么用法律保障工人的权益，怎么监管雇主的用工行为等等。可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政府监管固然重要，但能真正保护劳动者的，首先是高度竞争的劳动力市场。失去退出权、不能享受市场竞价的劳动者永远是待宰的羔羊。
我研究这个事情，最终还是为了服务于中国。中国在未来几十年，有可能会遇上同样的问题，需要吸纳国外的劳务输入。要输入多少人、文化上怎么融合，我没什么想说的。可一旦国家做出了决定，要大规模接受劳务输入了，那我希望中国不要走上日本、美国、沙特等国家现代奴隶制的老路。有没有办法避免奴隶制？——有的！我会在这篇随笔的最后谈解决办法。我先介绍一下我读到的日本技能实习生项目的情况。
Verité的调查报告
我今天读的资料里面，最有价值的是一家致力于全球劳动者权益保护的非盈利组织Verité（法语，“真相”）写的报告。我把这份报告的内容总结一下。
首先说一下这份报告的信息来源。来源有两个。第一个是Verité 研究者对日本岐阜当地技能实习项目下的中国劳工做了一个网上的问卷调查，调查了 132 个中国劳工。
第二个是Verité查阅了岐阜总工会在 2010 年到 2017 年间收到的来自中国劳工的劳务纠纷案卷，共 769 份，从案卷中汇总比较典型的问题，再找最能反映这些问题的具有代表性的 27 位劳工，做深入的访谈。
显然，这份报告的价值不在于提供一个有代表性的平均值，而是帮助我们理解劳动纠纷的性质，窥见“实习生”的工作生活状态。这 27 位劳工的访谈信息，样本偏误可能很大。那 132 人的调查问卷会好一些。我在引述报告内容时，会说明这些结论到底是来自访谈，还是问卷。
首先，大家都关心的，这些去日本打工的所谓实习生能挣多少钱？
项目一般是三年长。中介事先宣传的三年总收入平均是 30 万人民币（以下金额若非特别说明都是人民币）。访谈加问卷得到的三年实际总收入平均是 22 万人民币。其中包括劳工们的加班收入。
为了挣这 22 万人民币，劳工在国内需要先给招工的中介支付平均 53000 元的招工费，相当于在日本8 个月的平均月薪。回答问卷的大多数劳工都是举债应招，个别人还向银行抵押了房产来付招工费。27 个受访者中有 26 人都向中介支付了5000 元 – 10000 元的押金。如果他们打工期间中途离职或被解雇，押金会被没收。为了让劳工乖乖听命，还有中介要求劳工写一张无中生有的欠条，承诺除非干满三年，否则就要偿还欠条上的钱，劳工还不上就要欠条上的担保人还。有一个受访者写了一张 21万元的欠条给中介。
要去日本打工，这些中国人还得先上一个月的日文课（往往是中介开授），学费 3000-5000 元，住宿费 2000-3000 元。在日本工作一年，要参加一个几乎必过的考试，考试费培训费又是两三千。问卷样本中，在日本的房租水电费平均 1870 元一个月，三年就是近七万元。
此外，劳工的合同上往往有苛刻的赔偿条款。比如，一位受访者的合同里说，如果她连续三天离开工作单位，赔偿金高达 50000 人民币。另一位受访者合同上说她必须在雇主面前“态度谦卑，举止温柔”，否则要罚款 10000-40000 元人民币。但所有受访者都说在到日本以前，中介隐瞒了可能要罚款的事。
更令人心寒的是，中介和雇主还违法为劳工“强制储蓄”，很大比例的工资收入自动进入雇主控制的银行账号，劳工只能查里面的数字，要用里面的钱需要向雇主打申请报告。有个江苏女工，每个月发工资时，雇主会扣下她 70%的工资，“帮她保管”；每三个月，这个女工的中介公司会来厂里从雇主那里取走这个季度的保管工资，转由中介公司保管。而且中介告诉女工，如果她辞职，那么所有代她保管的钱会全部没收。
把这些账目加加减减，显然，这些劳工是无法实现中介宣传的“干三年，稍微省省就能给家里寄二三十万”的。
接下来，说说劳工的工作环境。有40%的问卷回答者说，他们的雇主禁止他们使用手机和电脑，连他们工余时间呆在宿舍也不可以。21%的人说雇主拿去了他们的护照（这是违法的，因为拿去护照、身份证侵犯了劳工的退出权，是任何一个维护自由雇佣的政府首先要惩罚的奴役行为）。
工作条件上，劳工经常被安排到危险和有害健康的岗位上，并且得不到有效的防护设备。我在另一篇NPR的报告中读到一个越南“实习生”在付给中介 9500 美元的招工费后，到福岛清理核垃圾，除了手套、面具和辐射探测仪，他没有任何防辐射设备。
Verité这份报告则举了下面一些例子：有个中国女工在鱼肉加工厂工作，需要长时间把下半身浸在冷水里，雇主只给她一条不防水的破烂围裙。
有个男工在垃圾处理厂操作弧焊机切割金属，要吸入烟尘，他在反映这一点后，雇主只给了他一只用过的旧口罩。他从来没有被培训过如何使用弧焊机。工作中还发生过爆炸，侥幸生还。
一个建筑工人没有接受任何安全方面的培训，就负责搭脚手架，导致手腿伤残。刚受伤不能工作的那些天里，他靠朋友的接济度日。之后的半年里，他本来应该多次去医院检查治疗，但雇主不让他去，他绑着石膏也让他继续工作。他要求额外伤假时，雇主威胁不再更新他的工作签证，要遣送他回中国。
从27 个受访者来看。他们一般每个月要工作 300 个小时，忙起来要 350 个小时。有个受访者说，即使工厂没有工作，雇主也要她加班，甚至给雇主自己家打扫卫生。但是，雇主经常少给、克扣或者不给加班费。有三个女工在服装厂工作三年后，向雇主讨要拖欠的加班费。雇主二话没说，把她们赶上一辆车，不说目的地，直接拉到机场。而她们行李都还留在宿舍，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有个雇主克扣三个劳工的工资，三年累积达到每个人 90000 多元。三个劳工连基本生活都难以维持，靠着家乡寄来的食品过活。后来这个厂倒闭，雇主跑路了。
按照日本的法律，这些劳工和日本劳动者一样享受最低工资的保护。然而，大多数劳工都没有拿到最低工资，有些人的时薪甚至不足最低工资的一半。可是，雇主为了应付政府的检查，会要求劳工在伪造的工资单上签名。
我不怀疑，日本有严格细密的劳动保护法律，而且这些法律也覆盖了技能实习生。但是，正如我之前说的，真正保护劳工的，是充分竞争的劳动力市场，是其它招工的企业。一旦切断劳工跳槽的选择，劳工只能任由雇主宰割。光靠政府派人检查，政府付给检察员的工资还不如直接给劳工更加实在。而且，技能实习生语言不通，劳动纠纷发生后又面临遣返，人身还受制于雇主、中介，很难通过司法途径维护自己的权益。问卷样本中，61% 的劳工在签好合同后没有收到该自己保存的那份合同，甚至还有签空白合同的情况。这种情况下，怎么和雇主对簿公堂呢？
当然，有人会说，这个报告的样本是不是有偏差？会不会只是岐阜的中国劳工受到剥削特别严重，其它地方还好？当然，这个报告没有覆盖更大的范围，它的样本在代表性上尚无有说服力的支持。但我想，撇开具体的案例、数字，问题的性质、产生问题的逻辑都是相通的。归根结底，正是因为雇主不用担心劳工的辞职、跳槽，所以能肆意凌虐劳工。这一点对所有技能实习生都成立。难道能指望其它地方个别雇主发善心，或当地政府花几倍于劳工收入的钱来监管企业的用工行为吗？
再想想，雇主和中介为什么要处心积虑要防止实习生离职、跳槽？又是押金、又是欠条、又是没收护照、又是禁止通讯（甚至还有威胁国内家人的）。事出反常必有妖。一定是工作条件不好，才用这么多手段嘛。其实雇主和中介担心的，不是劳工回国，而是劳工在日本打地下黑工。黑工市场的雇主也很有限，还要冒着违法的风险。打黑工能挣多少钱？为什么会比技能实习生还吃香？技能实习生的普遍处境应该可以想象了吧。
2018 年12月，日本国会通过了移民政策的改革方案。在技能实习生项目外，又引入了两个新的项目：一类专门技术工人签证（Specified Skilled Worker 1, SSW1）和二类专门技术工人签证（SSW2）。现存的技能实习生在经过考试后可以逐渐转为SSW1，获得额外的打工年限。这个 SSW1 与技能实习生最大的区别是，它是允许换雇主的。
但这一点到底有没有落到实处，似乎还是未知数。能用 SSW1 签证招工的日本企业必须符合一定的资质，所以外国劳工面临的市场竞价是有限的。何况， SSW 1 签证的具体操作、劳工跳槽权利的保障，都需要日本政府行动上的努力。光在嘴巴上说可以跳槽，真的有用吗？最简单的，你要跳槽，行。得靠前任雇主办手续吧？如果他威胁说在办手续时给你拖一阵子，把你逼回国，你还能跳槽吗？甚至，只要前任雇主提一句给下任雇主的推荐信，跳槽权就有名无实了。
日本的这轮移民政策改革，不见得有多么真诚想要解决奴隶制问题，更像是为筹备奥运，来弥合进一步扩大的劳动力缺口。而且，即使日本完美地执行了新的政策，大不了也就是十年之后，接近美国的政策，美国的政策，难道就不是奴隶制了吗（这个我们以后再说）？
解决方案：公开透明的劳务输入税
我最后谈谈，怎么来解决吸收外国劳务输入时怎么杜绝奴隶制的问题。
你如果把国门彻底关上，完全不要外国人来打工，那当然不会有这个问题；或者把国门完全敞开，对外国人完全一视同仁，也不会有这个问题。但前者，经济受不了；后者，政治上受不了，完全没有可行性。在现实约束下，有没有办法来解决奴隶制呢？
我的建议是，让外国劳工把招工费交给政府（固定的劳务输入税），而不是交给中介和雇主；政府收了这笔劳务输入税后，就让外国劳工在本国劳动力市场上和本国劳动者自由竞争，不受任何劳工政策的额外约束，甚至他不工作，也别由他自己选择。
国家的贫富差距面前，很多外国人都争着来打工，他们愿意付出一笔很大的代价，跑到富国去工作。现在这笔好处是给蛇头、中介捞去的。劳工给中介交钱后，甚至雇主还要给中介一笔钱“买人”。为什么不把这笔钱收到政府的手中，造福全民呢？而且，现在这帮中介在捞了好处后，雇主为了把自己付出的买奴隶的钱收回本，还得违法剥削劳工。“奴隶市场”充分竞争的结果是，能够存活壮大的企业，是更善于使用奴隶的企业。也就是那些对劳工更加狠心苛刻的企业和更善于钻制度空子的企业。这不仅造成人道主义灾难，还在本国企业间造成不公平。
如果用劳务输入税来控制劳务输入的规模，问题则迎刃而解。在本国决定开放招工的友好国家，劳工可以敞开申请。申请的人如果比想要招募的多，那就随行就市，提高劳务输入税。比如以当代中国这样的情况，计划开一年 50 万人的口子的话，劳务输入税也许能提到15万人民币一年。一个外国人要来打工，与其把决定权交给帮他申请的企业、交给政府管理部门，去审核劳工是不是属于高技术、是不是紧缺人才，学历是不是高，并在繁文缛节中滋生腐败，还不如直接问：你是否愿意付一年 15 万元给要去打工的国家的政府。愿意的，只要满足基本的国籍和年龄条件，就来。至于来了之后做什么工作，是上流水线，还是教书、旅游、画画、做慈善，政府为什么要额外派人去监督呢？你要是担心他犯罪。犯不犯罪，是公安部门的事情。难道移民审核的繁文缛节就能对付犯罪了？甚至你越搞奴隶制，越容易滋生腐败和黑市。
政治上，国内老百姓也更容易接受这样的劳务输入。首先，能付 15 万来打工的，一般学历都够高、素质都不错，不会是那种苟苟缩缩的形象。其次，他们在自由竞争的劳动力市场上收入够高，反而不会让本国劳动者抱怨“以低工资抢饭碗”。再次，劳务输入税统一、公开、鲜明，本国居民都知道，这些外国人是给国家财政贡献了 15 万元才来打工的，自己是分享了利益的，没什么好抱怨。不像日本现在这情况，技能实习生面向低技术劳动者、因为在奴役之中只能生活在社会的暗角、以超低的收入服务社会还被本地居民嫉恨抢饭碗。
日本搞技能实习生，本来是为了填补劳动力缺口，为什么搞了几十年，缺口还那么大，这个项目的规模却那么小（现在只有三十万人）？我揣测，一大原因，就是日本这个奴隶制的搞法，搞得国内不得人心，政治上阻力重重，老百姓不让这个项目扩张。结果整个经济都受到了拖累。做坏事，还把自己给坑了。
把外国劳工吸引来，最终是希望他们在这个国家也能取得人生的成功、辉煌。不仅打工，甚至有朝一日，自己创办企业，贡献新点子、新产品。这在日本技能实习生制度下有可能吗？而在公开透明的劳务输入税制度下，这完全没有问题。
但要转为劳动输入税，肯定会受到既得利益集团的阻力。毕竟你把好处从个别“奴隶雇主”手中转到了全体老百姓的手中。他们会游说，说搞劳务输入税，就不能精确甄别“紧缺人才”了；说搞劳务输入税，国家吃相难看什么的。对这种祸国之论，要看穿它背后的算计。
声明
需要注意，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我们应该引入海外劳工。我只是说，一旦我们国家决定引入劳工，我们得吸取日本的教训，想法子避免陷入奴隶制的泥潭。当然，我这半天的阅读对我理解这个问题来说，只是聊胜于无。我的认识很可能随着进一步的了解而改变。我也期待读者的指正、建议。
我在知乎上搜索“日本技能实习生”，发现信息聊聊。仅有的几条，大多也是中介写的。虽然随着中国人收入水平的提高，技能实习生项目对中国人的吸引力越来越低。但目前中国在日本的“实习生”至少还有十万上下，也不排除有些年轻人想借这个项目去“见世面”，被中介骗上飞机。他们在做决定时，很可能会到知乎上搜索一下。所以，我会把这篇随笔，也发到知乎上，希望给这些怀揣梦想的同胞一点参考。
我在进一步研究阅读后，一旦确认我的观点无误，我还会和“乐道胡同”的同事们做一期有关移民政策与现代奴隶制的视频节目，希望能尽我们绵薄的力量，为中国未来有需要的时候贡献一份有益的声音。
2021 年 3 月 1 日自修，3 月 2 日完稿。
主要参考文献
Kobayashi, Chie & Anthony Kuhn. 2019. “As Japan Tries Out Immigration, Migrant Workers Complain of Exploitation.”Available online at http://npr.org
Milly, Deborah J. 2020. “Japan’s Labor Migration Reforms: Breaking with the Past?”Available online at http://migrationpolicy.org
Verité. 2018. “Forced Labor Risk in Japan’s Technical Intern Training Program: Exploration of Indicators among Chinese Trainees Seeking Remedy.”Available online at http://verite.org website.
来源：知乎 www.zhihu.com
作者：吴乐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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