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个自己的原创。
已完结。有小虐才更显甜~
<三宽驸马—执子手,渡清欢>
【1】
“公主,快起身吧,再晚就要挨训了。”小寅子急得已经半个身子踏出门槛,回首大声催促着。
“急什么,这就快了。太后最宠我们公主了,多晚也不打紧。”阙儿一边说着,脚下左半步右半步来回踱着,仔细检查我的妆容。
半晌,待阙儿终于满意了,对着镜子里的我说,“我们公主真真儿是娇俏明艳,今儿晚定能艳杀四方。”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皇宫里就我一个公主,这是要艳过母后呢,还是压一头皇祖母?
到了宫宴上,太后看我慈笑道,“婉扬来啦,你今天可是来晚了,元辰刚闹着要挨着本宫坐,把你的玉案抢去了呢。”
我朝上看去,那本来是我专属的青玉案上果然坐着元辰那个小矮子。他刚准备用小肉手去够吃食,突然听到有人喊他名字,呆在那里一脸傻懵。
环顾四周,只有靠角落一个空座位了。
脚下止了一瞬,转而又大步走了过去。
半步的迟疑是因为那个案台旁座,是顾胤良。
我和顾胤良的第一段梁子也是源于一场宫宴。
那年我五岁,顾胤良六岁。
酒足饭饱后,台下的大臣们愣是从南疆边境纷争聊到了东沧国太子新得了一颗三钱大的冠螺珠。
那时的我天生懒骨,走哪都是歪着倒着,正趴在太后的膝上打盹。
“说到世间珍宝,当属顾大人家的暖香玉。炎暑中自散馥香,冰寒天玉暖生烟。”
听罢,我从迷迷糊糊中起了精神,眼里慢慢聚起精光。
“顾大人,那暖香玉是供奉在在府中吗,哪天领我们一饱眼福?”
已然微醺的顾尚书摆摆手,笑道,“唉,一块玉石而已,谈不上稀奇,一直戴在小儿身上。”
至此我已经趁众人不注意,径自冲向台下。
顾家公子我认识,就是那一堆小人儿里稍微好看一点的那个。
我伸着手,直直的就往顾胤良扑过去,企图去拽他脖颈里的吊绳。
彼时顾胤良一脸惊恐,本能的一手护住自己的衣领,一手把我往外推。
嘿,我,楮婉扬,大楮皇室十三子嗣里唯一的掌上明珠,大名鼎鼎的嘉垣公主,自打生下来就满皇宫横着走,啥时被人推搡过?!
我一扫懒骨,抡着滚圆如藕节的胳膊,用力撕扯着顾胤良的衣领,死不松手。
只听一个闷声,那顾家公子的交领斜襟就这样被生生扯开了。
暖香玉没捞到,但一个踉跄,我顺手摸了一把顾胤良白花花的前胸细腰。
站定后,我也一时也晃了神。直到顾胤良暴哭声响起,震彻殿堂。
在众人的注视下,最终我还稳住了自己皇室公主的风范,在优雅转身离开之际,瞥了眼顾胤良的小身板,淡定从容地吐了句:“太瘦了。”
若只那一次,倒也不至于影响至今。
不知老天爷是看不惯我的刁蛮,还是有心磨砺顾胤良这天之骄子。
九岁那年,午后花园。
我鄙夷顾胤良一见我就绕道而行,还下意识护紧衣衫的矫情模样。便让小寅子趴在树上,扔根毛毛虫,吓吓他。
谁曾想,那么肥长的一条的毛毛虫,竟不偏不倚,刚好掉进了顾胤良的领口。
谁又曾想,这顾家公子太过细皮嫩肉,又洁癖作祟,一边喊着刺辣难忍,一边不肯让皇长兄隔着衣衫捏爆它。
随从们看着着急,围上去就是一顿胡乱操作。
就这样,当着本公主的面,不到片刻,顾胤良的上身被扒了个精光。
经此两次,宫内外流言纷起。
有说嘉垣公主对顾侍郎一见倾心,情难自持,几度痴缠。
有说嘉垣公主从小觊觎顾侍郎美色,辣手摧花,仗势欺人。
也有说顾家看上了嘉垣公主承蒙盛宠,为了巩固家世地位,刻意安排两人情感增进。
但传得最多的,也是最扯的,说嘉垣公主尊贵,顾家公子俊雅,两情相悦,天作之合。
【2】
思绪回到今天的宫宴。
余光里,顾胤良端正端坐案前,面无表情,如同入定的冰块。
待我路过,他一拱手,“公主安好。”
顾胤良的声音不起不伏,不徐不促。每次都教我想到寺庙里的木鱼声。
呵,他今儿定是又是高束内领,全身暗扣,裹得严严实实。
是的,顾胤良每次参加我也在的场合都是如此,恨不得套一身铠甲,让自己密不透风。
两情相悦?天作之合?
我呸!
其实一开始对他,我心里多少还有点愧疚的。但每次看到他这副防我像防贼一样的模样,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明明两次我都不是故意的,再说,这种花边传闻更受伤的难道不是本公主吗?他扮哪门子的委屈?
我不作回应,昂着头,翩然入座。
抬眼望一眼台上,刚好对上太后和皇后的灼灼的目光。
大庭广众下,她俩彼此挤了个眼神,嘴角堆上了不可明说的笑意。
哎,这女人关在深宫里久了,整日里咂摸的都是些个闲长里短,哪怕尊贵如太后皇后也不能免俗。
我懒得理会,索性喝起了酒。不一会这壶就见了底。
反观这边的顾胤良,貌似酒杯就没抬过。
果然是个克己复礼,毫无趣味的木鱼。
我凑近,快速换了我俩桌上的酒壶。
顾胤良看懂了我的用意,点了下头,道“公主慢饮。”
待各色笙鼓乐奏都依次过了场,这御宴终于接近了尾声。
我因醉酒,全身倚在小寅子身上,脚下轻飘飘的。
“公主,这么多人面前您也克制点。喝完自己的不说,还去抢人家顾侍郎的。这要被皇上看到了,又要被数落了。“
小寅子又开始喋喋不休了,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我快步走向前方的涟鸢湖,嚷着要去夜赏荷花。
月色下,满池并蒂莲,静谧如画,濯濯生辉。
晚风拂面而来,我只觉得两颊发烫,凑到池边想捧些水扑在脸上去去温。
谁知弯腰时候,一阵眩晕,头重脚轻,直往前栽。
落水之际,只听到身后小寅子破音大叫,“公主!”
醉意瞬时被冰冷的池水击碎,但身子却不听使唤。说酒后的人身子会变笨沉,难道是真的。
意识完全模糊之前,我感觉到有人抓住我的手臂,试图把我往上提。
求生意志一下子被激醒,反手按在那个人之上,以求借着着反力,将自己的身体撑出水面。水下的人几次挣扎,都被我死死摁住。
四周不断有人围了过来。
手下那人猛的挣开我的手。慌忙中,我的手在水里疯狂乱抓。
不一会,我被连托带拽,拉出了水面,瘫在地上咳水。
池边另一头却传来一声惊呼。
“顾公子,您的..您的裤子呢?“
夜色下,有个同样湿透的身影,貌似朝我望了一眼,然后就逃似的快速离开了。
过了好久,我终于缓过来了。这时才注意到自己手中,不知什么时候紧攥了一条丝织纨裤。
这…这是我从救我的人身上胡乱抓下来的?
竟是把人家的裤子薅了下来?!
等等…这人莫不是,顾胤良?!
至此,顾胤良,当朝尚书顾谟的独子,名冠京城的冠玉君子,朝堂新秀。
得了一个比以上全部加起来都更响的名号——三宽驸马。
因为一次无意,三次被公主当众宽衣,才方显,缘深情长。
【3】
凉风至,寒蝉鸣。
白露之后就迎来了我的生辰。
依着惯例,我一早去了懿康宫给太后请安。
一进门,内司姑姑就命人端上了生辰里,不用看,每年都是一样的。黄金百镒,白璧一双。
“把九层酥也端上来,” 太后拉着我,对下人说。“这可是一早我命人备下的,按照你的喜好,最顶层去了浇蜜,换成了咸麻酪。 “
难为太后还记得,我心底一暖,挨着太后腿边坐下,像小时候一样把头趴在她的膝上。
太后抚着我的头说,慈笑道, “这都十六了,还撒娇呢。”
“在太后娘娘这儿,我永远是个小丫头。”
“在我这可以,别的地方,你这性子得学着收着点。以后嫁了人,在夫家可不比宫里。”
“谁说我要嫁人了,”我撇嘴道,“再说,我是公主,哪个夫家敢让我受气?“
“呵,听听你这口气。那顾家也是历代权臣,门第显赫,纵使你是公主,日后也不可太过放肆。”
“说什么呢,我是不会嫁进顾家的。”
“怎么不会,你和那顾家郎儿,不是都…那样了。”
我叹口气,趁着没外人在,干脆和太后说清楚,免得她老人家入戏太深。
“我和顾胤良绝无可能,外头那些流言,太后以后切莫再听信了。”
看着她老人家将信将疑的神色,我紧握了下她的手,又说,“众口铄金,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那些流言实则在败坏我的名声。太后您以后再听到,该帮我清理这些不怀好意的烂舌根才对。”
面对我坚定的眼神,太后娘娘总算是听懂了,若有所思间,缓缓点了头。
刚从懿康宫出来就听人说,皇后给我备了酒席,摆在三皇子那里。
皇后,其实不是我的生母。
我的生母虞妃在生下我还未满月的时候就去世了。
太医院记录上写,虞妃产后忧思,偶暴怒,喜悲哭,又寒发气嗽,殁于三九天。
听说若不是命薄,凭着父皇的宠爱,在第一任端和皇后过身后她应被册立为后的。后来,胡氏继任为后,也顺带抚养我长大。
进了屋,刚坐定。
皇后招来一个侍女,“嘉垣公主生辰,要和皇上一同庆贺,去请皇上。”
我似笑非笑,“还是母后思虑周全。”
父皇来的后面还跟了两个人。
一个是皇长兄元阖,一个是顾胤良。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皇长兄一上来就拍了拍我的头,“婉扬,大姑娘喽。”
旁边的顾胤良,正了身,恭敬地朝我拱手作揖,“下官恭祝嘉垣公主,岁岁安康,喜乐无忧。“
我抿嘴一笑。无忧,太奢侈了。
席座上,三皇兄一直小心奉侍着父皇,父皇却一直沉着脸。
半个月前,皇后的侄子,三皇兄的亲表兄,工部侍郎胡中伏,为了一个青楼花魁与人当街大打出手,还惊动了巡逻军。听说后有一秦姓商贾,花千金买下花魁,当晚送进了胡中伏府上。
为了这个事,父皇近来一直在冷着三皇兄。所以今天这个生辰宴,皇后是拿我做幌子,想借机缓和下他们父子的关系。
因为心里清明,我安分吃饭,并不多说话。给三皇兄留足巴结父皇的时间。
既而,父皇突然说,“沧州太守来报,渭河最近突然大水,沧州上下皆受灾严重。朕准备派顾胤良去治水。“
“父皇”
“皇上”
出声的是三皇兄和皇后。
顾胤良起身跪拜,“皇上,下官年少,又一直在礼部,着实没有治水经验。事关百姓,下官惶恐,怕负了圣恩。”
一时安静。
后来皇长兄轻咳一声,说,“父皇肯给你机会,定是看重你思虑周全,为人持重。胤良,你也不用妄自菲薄。”
父皇这时候看向我,问,“婉扬,你觉得呢?”
我觉得? 我没有觉得,我不敢,我不会。
作为前后两位嫡皇子,皇长兄和三皇兄的东宫之争都到了举国皆知的地步。治水本是工部的范畴,父皇摆明是不满三皇子一党,才当着面说要把差事派给顾胤良,皇长兄的头号幕僚。
我期待谁能出来帮我挡个话头。但满桌寂静,连元辰这个小矮子此刻也不砸吧嘴了,真是掉链子。
顾胤良,既然你自己说不想要这差事,那本公主就送你一个人情。至于我俩之间,有机会我再和父皇说清楚吧。
我皱着眉,佯装思考后,一脸天真道: “沧州?是不是很远呀?而且治水很危险吧,万一一个不小心,顾侍郎会不会被大水卷走呀?”
皇长兄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父皇看着我良久,叹了口气,说了句“罢了。”
至此,席面又恢复了言笑晏晏的气氛。
【4】
七日之后,暴雨不止。
但偏修坝的石砌出了问题,渭水干、支堤一连溃口达十余处。沿岸共计淹没良田千亩,毁屋万栋,灾民死亡十之二三。
父皇在朝堂上震怒,把池州知府的奏本直接砸到了三皇兄头上,然后罚其跪在祭坛之外。
待到酉时,皇后终于坐不住了,拉上元辰,闹着要一起去陪三皇兄跪着。
皇后前后派了几波人来通知到,无非想我一起去求情。我虽不是她亲生的,但打小也养在她宫里。现在他们一门三口都跪在殿外,就差我了。
但这一次,我不能出面。
水灾事关重大,况且一想到渭水两岸尸殍遍野的惨象,我心底愤然。
胡中伏自是个草包,但三皇兄也是夜郎自大,识人不深。
所以,我一反常态,一律闭门不见。
关了门,小寅子扑通一声跪了我的脚下。
“公主,求您救奴才一家。”
我一惊,忙伸手去搀他,说,“不管什么事,我都会给你做主。你别急,先说给我听。”
他声音哽咽,道:“听一个逃来京都的同乡说,我家在的整条街被淹,好多人都淹死了,没淹死的也都在水里挨饿受冻,怕是熬不过几日…我一家老小现在杳无音讯…”说到这,小寅子迸出大哭,“我那老母亲啊…”
我怎么忘了,小寅子本是池州来的。
我一边安抚他,一边思忖,既而说: “你别担心,我定会找到他们。”
池州路远,这事一刻都耽误不得。
待问清小寅子一些家里事细,我提着灯,独自朝大殿走去。
说实话,此刻我深感无力。
所谓公主,说到底不过是这宫里恃宠而骄的一只笼中鸟罢了。出了这宫门,我连半个人都不认识。思来想去,也只能求皇长兄。
到了殿外,刚好碰到几位重臣从殿里出来。看来,商议完了。
我灭了提灯,躲在角落,却不见皇长兄。
倒是看到了顾胤良。
算了,豁出去了。
我冲出去,“顾胤良。”
再向前去拽他的衣袖,“我有话跟你说。”
顾胤良迟疑了一下后,领着我来到了亭阁旁。
“这里来往人不多,但也算公共地处。若是被人看见,便说是我在出宫途中偶遇公主赏花,停下来向公主请安。”
说话间,顾胤良用火舌重新点了我的提灯,回递给我。
烛光亮起,刹那间,他的面容映在眼前。
气若远山,面如冠玉。
我听懂了他上句话语间的谨慎和…维护,对比之下,更衬出我此刻的唐突。
我把小寅子的事情前后说了一遍,让他务必派人告知我皇长兄,让他帮忙打探。
闻罢,顾胤良看着我,沉默了一会。然后说,“王爷已经动身去池州监工了。”
大抵是见我面色紧张,他后又温声道,“这事倒也简单,我来差人前去。”
“好,那就好。有劳了。”
“公主貌似,很在意这个下人?“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问,略微沉吟后答道:“他是我身边唯一亲信之人,望顾侍郎务必帮忙找到他的家人。”
我欠身行了个礼,以示郑重。
顾胤良愣了一下。
事后我想,估计他是吓到了。也难怪,毕竟我楮婉扬,堂堂大楮唯一的公主,居然给一朝臣行礼。
余光撇到亭阁旁边的涟鸢湖,回忆闪浮。
我咬了下唇,对顾胤良说,“还有落水那日,多谢你相救…我一直想找个机会,跟你当面道谢。”
一阵沉默。
顾胤良眉头轻锁,道,“公主…还是,忘记那天吧。”
哦,对了,还有脱裤子那段呢,我竟然一时忘了。
还好夜色够深,应该看不出我脸红。
【5】
皇长兄是在十日之后戴功回京的。
听说皇长兄一改胡中伏之前的只围不疏的保守做法,大刀阔斧的疏通河道,渲泄洪水。短短几日,迅速控制住了灾情。
而这之前,一封家书已经快马加鞭送到了我手上。
信是小寅子兄长托人写的。他信上说幸得上苍保佑,在命悬一线之时碰到了小寅子交托的随行驿司,及时拿到了捎银。这驿司大人真是个大好人,还给家里弄来了些粮食,并安排了个落脚的地方。
念罢,我心中感叹顾胤良安排得细致稳妥,把我想到没想到的细节都照顾到了。难怪皇长兄依仗,父皇也器重。
哐哐几声响,只见这边小寅子挂着泪,扑在地上猛磕头。
“公主大恩大德,奴才这辈子都报答不了…以后奴才我这条贱命就是公主的了。“
我搀起他说:“记住,你的命不贱。我也用不着。但…只一样。”
小寅子听了,抹着眼泪看着我,“公主您说。”
“你以后啊,少叨叨我。”
渭水事后,父皇决定携众皇子和大臣去北郊祭天。
唯皇长兄留守,一是慰他辛劳,二是让其在宫代父皇告祭宗庙。
代行帝职,看来皇长兄此时离储君之位只有一步之遥了。
这天拂晓,我悄悄进了宗庙。
待皇长兄一会来这告祭,我当面向他恭喜,顺便…向顾胤良道谢。毕竟我堂堂公主,不能欠人情。
既入了宗庙,我先进中殿,在祖宗灵牌前上了柱香。
还记得小时候我偷偷问太后为何找不到我生母的牌位。
太后柔声对我说,只有历代帝后才能被供奉在此。
那一刻,我陷入了突如其来的,深深的悲怅。在这深宫里,连块牌位都没有的人,又有谁会再想起?
这时,大殿里进了脚步声。
皇长兄的声音响起, “胤良,我说过,池州的事情不要再提了。”
我止住了刚迈出去的步子。
顾胤良一改平日里清清浅浅,难得语气激动,”足足一百三十七条人命。其余妻离子散,居无定所者更是数不胜数。这些,王爷嘴上不提难道就能做到心中无愧吗?”
“究其根本,这所有祸端都是元时一党的贪利愚蠢!我不过是顺势而为。”
“当初让秦巳做局,诱胡中伏买劣材的时候,王爷答应过我,届时会及时上报,不会任百姓遭殃的。“
“世间成败,往往是刹那机缘,错过就不再。若这次没有伤亡,父皇顶多治了胡中伏的失职之罪,根本撼动不了元时的根基。”
“即便如此,我们既已有了成势之态,大可以徐徐图之,为什么一定要累及无辜呢?“
“成势?!徐徐?! 你以为像之前那样,我们能有几分胜算? 我这个父皇,心思深沉,难以捉摸。我只能靠自己,机会要死死咬住,半点松不了口。”
说着,皇长兄昂首而立,以凌人之姿又道,“至于那些百姓,胤良,古来成大事者,必要摒小义,懂牺牲,这你应该明白。”
一阵寂静。
顾胤良背对着我。
晨曦微凉,衬得他孤影瘦长。
良久,他开口颓然道:“一将功成万骨枯,我明白。我只是以为,王爷你是不同的。”
听到这,我悄步折回中殿,躲进了祭案的罩布之下。
我抱紧腿,只觉得发冷。不知是因为皇长兄的话还是这地上的金砖太凉。
躲得久了竟然迷糊睡着了。待一觉醒来,已是入夜。我掀起垂布,往外探。
“公主终于醒了。” 这是顾胤良的声音。
我一惊,不由得往外钻,一着急,撞到了头顶。
这白玉的案台也太硬了,感觉我的天灵盖都要磕碎了。
我再猛一起身,不想却摔倒了,整个身子压在了刚想过来扶我的顾胤良了身上。
咳咳,身子蜷太久,腿麻了。
顾胤良把我扶正,“公主没事吧?”
“没…没事。”
我问,“皇长兄知道我在吗?”
他摇摇头,“我看到台下露了一角云凤帔帛后便挡住了,王爷不曾发觉。”
原来是这样,哎,大意了。
“公主不想解释,为何会躲在这里吗?“
“我…我…”
我要说是喜欢在祖宗牌位下睡觉他能信吗?算了,听着太瘆人。
既被抓个正着,也没必要遮掩了,我说:“本来想过来跟你道谢的。后听到你们在谈事情,我就…避开了。”
我又一字一句道,“你放心,出了这宗庙,我什么都没有听到。”
顾胤良若有所思的看着我。
“你是不是信不过我?”
“臣不敢。”
我抬头,望着一眼窗外,缓缓道:“上次你问我为什么那么为小寅子费心。其实除了他是我信任之人,还有一点,是受故人所托。”
顿了一下,又道:“那故人是生前侍奉我生母虞妃的一位李姓嬷嬷,也是小寅子的姑母。自我生母过身,原先她宫内的人,不是病死就是犯错被逐出宫。这个中缘由,我不说你也猜得到吧。李嬷嬷因受一个同乡照拂,早早被发配去郊野守陵,才得以苟活。”
顾胤良听懂了我的意图,他平静如水的神色,此刻好似微微乱了。
他柔声道:“公主不必…”
我自顾自接着说,“皇后娘娘看似对我宠溺,其实每日派人监听我的举动,处处怂恿我的刁蛮任性。”
“对了, ”我侧过脸,看着他苦笑,“还大肆渲染我和你的传闻,害你顶了个三宽驸马的谑名,对不住。”
依惯例,驸马不能去朝入世。所以这三宽驸马的传言大一开始就是皇后在背后推手,旨在断了皇长兄的左膀右臂。
而让别人信任的唯一办法,是交出自己隐暗的秘密。
此刻顾胤良看向我,目光深深。
这应该是我们第一次真正的四目交接,不因我是公主而眼神回避,不为忌惮流言而目光流闪。
这一眼,仿佛看穿了彼此的挣扎,无力,虚情假意,脆弱心酸。
宛如初识。
良久,他好似喃喃自语:”我还以为,公主是皇后和三皇子的人。“
“我一个女儿身,不懂这朝堂纷争。有朝一日不管是三皇兄还是皇长兄之中谁登上至尊,我都还是这大楮的公主。所以,顾侍郎不必戒心。”
我突然心中一动,又道,“皇长兄心思缜密,大将之才。还望…顾侍郎日后仁心不移,时常提念,让他顾念苍生,让百姓安堵乐业。”
顾胤良思量片刻。继而,郑重得对我点了点头。
气氛一时有些怆然。
我拍拍渐复知觉的腿,又故作轻松道,“所以呀,顾侍郎大可放心,这驸马,你是当不成了。”
听罢,顾胤良疏朗一笑。
“倒也不用笑得这么开心吧。”
“臣不敢。”
嘴上说着不敢,眼里的笑意却更甚,看得我心塞。
”喂,你不会真以为我对你情根深种吧。”
我脸往他面前一怼,提着嗓子喊道,“你看看清楚,本公主也是花容月貌,国色天香。”
他终于不笑了,瞳孔微张,怔在我面前。
窗外寒蝉与螽斯齐鸣。
新月如钩,夜色朦胧。
当我闻到顾胤良身上的松墨香的时候,终于意识到,贴得太近了。
我尴尬得回正身子,“咳..所以,才不会看上你这冷面木心。”
顾胤良双眸低垂,小声道:“我…没有。”
【6】
今天是中秋,太后在御花园设宴。
花满地,月清圆,良辰美景对芳樽。这算是一年里我难得喜欢的日子,早早到了。
远远看着皇长兄立在亭中,气宇轩昂。旁边立着一袭月白长衫,竟是顾胤良。
我走过去说,瞥了眼顾胤良,继而问向皇长兄,“今天不是家宴吗?”
顾胤良一旁先答 ,“回公主,下官是受命来筹置今天的中秋花台的。”
好吧,虽然是大内庭司的份内,但礼部接管也说得过去。
一眼望去,果然百花重锦,万紫千红。
待左右顾盼,却独不见这中秋应有的月下桂子。
皇长兄笑着对顾胤良说,“你今儿又得罪公主了,婉扬自小喜欢桂花,你却偏偏连一株都不摆。”
“公主喜欢桂花?”顾胤良看了我一眼,语气踌躇,低声道,“但,听闻皇上不喜桂香。”
皇长兄又说,“是呀,父皇曾说君子当如梅,简淡清逸。反观栀桂,香气太逼人,不免落了俗。”
“哼,你们这些文人雅士,自诩喜欢梅花,却偏要颂它藏香于雪,真身不露,矫情! 我就是喜欢桂子,喜欢它满树金黄,千里飘香,才不枉花开一季。”
顾胤良看着我,温然一笑, “倒是…和公主很像。”
他笑容清浅,明眸如粲。
刹那间,我竟觉得好似这头顶,皎皎当空月。
意识到自己的失神,我赶忙背过身,清了清嗓子道:“何况…桂花糕桂花藕桂花酿,哪样不香?”
皇长兄仰头一笑,我这个皇长兄就是太爱笑了,嘴又大,每次连后槽牙都能看见。
嗯,一定是对比太强烈,才会衬得顾胤良有点好看的。
入席之际,久违看到了三皇兄。
不过月余,他瘦了很多,黯淡坐着,暮气沉沉。
一瞬间,我又心生不忍。走到这步,他和胡氏一族固然是罪魁祸首,但和皇长兄的筹谋算计也脱不开关系。
而此刻的我,明知这个中缘由,却默不作声。在这时局里,我又在扮演着什么角色呢?
还来不及惆怅,我听到了皇后的笑音响起。
“皇上,你看婉扬,这么静坐着,恬静澹然,瞅着真是大姑娘了呢。”
“呵,她呀,就是看着像个样子。里子还是个撒泼丫头。” 太后接过话,调笑道。
“母后,婉扬近来可是懂事了不少呢。听说上月十五在祖宗宗庙跪了一天呢,定是给咱们大楮祈福呢。”
我心中一震,脸上却装着不露声色。
父皇揽过酒杯,手下未停,只飘然道,“是吗,上月十五?”
我咧嘴一笑,“哎呀,父皇,你知道的,我的性子哪里安跪得了一天。我那天不过是去给祖宗牌位上了柱香,一早就回来了。”
“呵,瞧咱们婉扬果然大了,受不住夸了。我听说你那天回来都入夜了,定是祈了一天。”
对面坐着的皇长兄脸此刻皱着眉,面色冷峻。
我强撑着,不能让笑容掉下来。
“十五? 哦,就是皇上出宫祭祀那天吧。”太后的声音及时响起,”我想起来了,那天你们都不在,我喊婉扬来我宫里陪了我一天。我说这孩子怎么慢悠悠的喊半天才过来,呵,原来早上是去给祖宗上香了。”
太后平时看着迷糊,关键时候才看出大智若愚,姜还是老的辣!
再瞥一眼皇后,看得出她脸色咬着牙,强装镇定道,“哦,是这样啊。”
我看着好笑,盯着她,装天真道,“对呀,不然母后以为如何呢?”
笑容逐渐凝起,语气变冷:“是以为我勾结皇长兄,还是私通顾侍郎呢?”
对上皇后怒火如钉的双目,我知道,这母慈女孝的戏台,终是塌了。
荒腔走板的唱了这么多年,我与她,都累了。
“婉扬,”父皇大声斥止, “不得放肆!”
我环顾一周,心想,今天人倒是全。
索性我就说个明白,从此片叶不沾身,做回我的逍遥公主。
“父皇,自小我和顾侍郎就遭人无端非议。不过是几次儿时无心之过,却被人添油加醋,编排得人尽皆知。女儿虽顽劣,但也深知名节的重要性。望父皇做主,日后根断了这恶意流言!”
一席话下来,整个御花园寂静如墨,只听得见玉壶里浮冰迸裂的,几声脆响。
“扬儿, 你当真对顾胤良无意?”
我抬起头,冲着父皇莞尔一笑。
“父皇,顾侍郎德才兼备,卓尔不凡。日后必定是我大楮栋梁,这样的人才,给我做驸马,岂不可惜了。”
余光瞥到顾胤良的身影,夜色模糊了他的表情。
但我想,他应该是松了口气吧。
“既然婉扬无意,谁要再嚼舌根,哀家决不轻饶。”太后得声音响起,说完,剜了皇后一眼。
我刚想谢恩,却听到她老人家继续说,“听闻这次征辟,有不少出类拔萃的青年翘楚,皇上何不从中再帮婉扬挑一个才貌兼备的夫婿?”
我的亲祖母呀,这才多会儿,怎么又拎不清了。
皇长兄立身而起,拱手道:“这次征辟应试,礼常寺全称参与,对诸多才俊都有所有了解。不妨让他们代为留意。“
礼常寺?那不是顾胤良的地盘吗。呵,皇长兄这是追着打着要断了我和顾胤良之间的可能。
“婉扬,你意下如何?“父皇走下来,立在我面前问道。
与其被人当作棋子,不如反客为主,挑个自己心仪的夫婿。
我心一横,厚着脸皮说,“我觉得,可以。”
【7】
既然要挑,就得挑个好的。
顾侍郎,本宫喜欢长眉细目的,浓眉大眼可议,眼带桃花不行。
顾侍郎,本宫喜欢身姿挺拔的,个子矮了不行。
顾侍郎,善骑射最好,懂音律俱佳。
说话啰嗦的不要。
皮肤黑的不要。
……
嘿,我派人递了这么多次话,愣是石沉大海,半点回应都没有。
关乎本公主一生幸福,兹事体大,我还是得当面交代清楚。
我冲进礼常寺的时候,顾胤良正手执书卷,端坐案前。
大抵是我推门太用力,穿堂风入,他手边镇尺压着的一摞纸笺被翻起,漾出一阵簌簌声。
顾胤良缓缓抬起头,午后暖阳中,他的轮廓被晕开。只留得,眉目如水。
我心一动。嗯…貌似读书人也不错。
我正正色,开口道:“听闻顾侍郎最近很忙,本公主特来看望。”
“我?很忙?”
“对呀,不然我一天三次差人递话,怎么连半个回字都等不到呢。”
顾胤良微微颔首,道:“公主传话,我都听到了。只是…”
“只是什么?”
“太多了,记不住。” 他眼神清澈无辜,语气里竟还隐透着一丝委屈。
我深吸一口气,压了压火气,“那要不这样,你现在手头有几个候选?我直接看看好了。”
“六十有八。”
呵,玩我呢,这届征辟一共也就这么多人。
“入终试的呢?”
“二十有三。”
“四品以上呢?”
“十一。”
这不就得了,我堂堂大楮公主,若嫁个四品以下的,也太让父皇丢脸了。
我点点头,“那你把这十一个分别说给我听听吧。”
顾胤良叹了口气:“好吧。”
“陈瓒,字豫让,河南濮阳人。少孤,事母孝,养于街祠。三岁断文章,五岁遍史书,好礼恭敬,敏而有辞…”
我实在听不下去,打住了他,“面相如何?”
“上锐下丰,疏眉聚眼。窄唇,长火耳。”
“等等,这听着怎么这么像…兔子?”
顾胤良嘴角憋着笑,答:“公主,按照五行,这是福寿双全之像。”
我赶忙摇头。
幸好我来问了,要真依顾胤良的标准,估计没一个能看的。
“顾侍郎,明人不说暗话,你就说,有比你好看的吗?”
顾胤良迟疑,思忖片刻。
“没有。”
…
我绷着嘴角,笑得僵硬, 咬着牙说,“那…稍次也行。”
又是一片沉寂。
良久,顾胤良终于开口,“有一长史,姓陆名偃,字允之。体长挺直,称得上眉清目秀。”
“年纪几何?”
“十八。“
听着甚好。
长史为地方官职,我又问:“他配往何地?“
“其祖籍清洲。“
“清洲…”我口里低念着,展颜一笑,“好。”
“公主喜欢清洲?”
“对呀,听说那里山清水秀,僻静幽美,而且还盛产莼鲈。好地方。”
说话间望去,顾胤良仿佛有些,神色恍惚。
他喃喃低语,含糊间好像说了句:“清洲…太远了。”
继而看着我,问:“公主不喜京都?”
“谈不上喜不喜欢,我其实,连京都没见过。”
说到这,我有些怅然, “长这么大,我的天地花草,五更四季都在这深宫之中。世人口中的繁光流彩坠重天的京都盛景,与我,是咫尺天涯。”
顾胤良盯着我,略微沉吟,“那公主也没见过清洲,又何谈喜欢呢?”
我眨眨眼,呃…好像也是哦。
顾胤良又问:“那公主想不想,看看京都?“
“嗯?”
“几日之后便是重阳。民间会登高望远,佩茱萸,簪菊花。公主若有兴趣,不妨一游。”
“听着当然好。但顾侍郎是不是忘了,我身为公主,是不能随便出宫的。”
“日前王爷在宫外开府,公主还没去拜访过吧?” 顾胤良看着我,意味深长。
对哦,不能随便出宫,但去访皇长兄府邸倒是可以的。
不愧为礼部侍郎,这礼法空子钻得真是天衣无缝。如此人才,该早点结交的!
【8】
是日,天朗气清,和风日丽。
我坐在王府马车上,看什么都新鲜。就这样,一路来到信山脚下。
远远看到顾胤良颀长的背影,负手而立。
待我下车,他回身,拱手作揖,“见过公主。”
“皇长兄和王妃呢?”
“王府事多缠身,并未前来。”
我诧然, “只有我们?这..不妥吧。”
顾胤良温然一笑,道,“遥想之前,公主三次扒了下官的衣服,现在不过是一起登高,怎么公主倒踌躇了。”
咳咳,你倒是什么都敢提。
“我…我这不是,怕有损你礼部侍郎的清誉。”
“无妨。”
哼,这可是你说的。
顾胤良走前,我跟着,再后面是一众随行。
不管是地势平坦还是坡道崎岖,顾胤良都刚好距我三步之外,不多不少。
长裙曳地,好几次我差点绊倒,也幸得他及时在旁扶护。
登到山顶,眼底尽收苍山霭岚,一片空蒙,直教人抛却浮尘杂事,飘然欲随仙。
“公主,今日是重九,九九归真,一元肇始,万象更新。顾某愿公主也能摒弃种种缠缚,重新开始。”
我深知,他今日大费周章带我出来,定是有话要说。
其实,我心中已有了七八分。
我看着他,怅然一笑,“是不是,清洲去不了了?”
朝前传来消息,南疆刚平定,东沧边境传来兵乱。边关驻守的是当朝国舅爷,皇后的胞兄,赫赫有名的胡起将军。
若不是胡家还有他这号人物,按照三皇兄的天质,恐怕早就失去了竞争东宫的资格。
太平盛世也罢,一旦战乱,天子也只能被司马掣肘。
“所以,父皇是想送我东沧去和亲,以平边战?”
顾胤良看着我,面色悲凉,点了点头。
“所以,你今天是来当说客的?”
顾胤良走近一步,语气定然,“不是。”
“我今日是想探清,公主心中所想。”
“我了解父皇,在江山社稷面前,他的宠爱微不足道。我生母是,我亦是。” 我极力维持脸上摇摇欲坠的笑意,又道:“ 所以,我如何想,并不重要。”
顾胤良再近一步。
“如果我说,重要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
“公主曾说,独爱桂子满树金黄,千里飘香,才不枉花开一季。顾某一直深以为意。我觉得,公主就如那月下清桂,生来就是要恣意洒脱,傲然于世的。我,不忍公主受缚。”
话间,他又近了一步。
至此,三步的距离,变成了咫尺。
然后他的声音近乎从鼻息上传来,如冰雪初融,道:“看不得你受委屈。”
我有些茫然,“你…”
“若你不愿意和亲,我立刻就去面见皇上,求他将你赐婚于我,断了东沧的念想。”
“可是…你…你不是好不容易,才和我划清界限。”
“那日御花园,是公主独断。你,从未问过我。”
大概是离他太近了,我有点晕。不得不,后退半步。
这才看清眼前的人。
目光坚定,深情如许。
我努力让自己清醒一点,说:“顾公子说笑了,父皇和皇长兄都不会答应的。”
“只要公主愿意,王爷和皇上那,我自有对策。”
“做了驸马,你就不能出朝入仕了。顾公子栋梁之材,本该是国士无双,不可惜吗?”
“今日之前,我已经想过千百次了。每一次最后扪心自问,都只剩四个字。”
他把手轻搭在我的肩上,俯身平视我眼底。
“为你,无妨。”
突然一阵酸楚,从心底一直涌上鼻尖。
有那么一瞬,礼义廉耻,孝悌忠信,我通通都不想要了。就想死死抓住眼前这双手,这个人。
但也只有一瞬。
因为那年年少,掬水捞月,凉夜湿身之时我已然知道,有些世间美好,纵使你多想要,终是,不可得。
我背过身,面朝远岱,恢复平静后道:“我刚才站在这里,突然就感慨,原来我生长的这个地方,不只是高檐叠瓦,还有这生生不息的山河大地。”
吸一口凉风,我继续说:“作为大楮唯一的公主,我刁蛮任性了这么多年,除了给百姓带去些茶余饭后的谈资,其余无一是处。我既享了这荣华尊贵,也不能逃避为国为民的责任。”
“所以,如果和亲就可以减少边境将士的流血牺牲,” 说着,我回眸一笑,“顾胤良,我是愿意的。”
眼前的顾胤良茕茕而立,眼里的光一点一点的被山风吹散。
过了许久。
久到彷佛我们就这么对望着,在这个山顶上,度过了整个凉秋岁寒。
他终于开口,“我明白了。是我唐突了。“
气若游烟,眉目凉伤。
山风袭来,清冽冷涔。我望着他,刹那间,竟泫然若泣。
接着,顾胤良解下腰间一线,放入我手中。
“东沧湿寒,公主带上这个吧。”
掌心一阵温润,是顾家祖传的暖香玉。
“这是你家传珍宝,我不能收。”
“公主收下吧。”
他看着我,眼中颓伤, “近日我时常想,若是六岁那年就将它送给了你,该多好。”
我本还想推脱,话却哽在喉咙。
无语凝噎。
【9】
那日之后,我突然能注意到很多,之前不曾留意的细节。
原来秋风萧瑟,楹前那株枇杷,一日一疏。
原来流水潺湲声,时而轻绵,时而锵锵。
原来昼短夜长,三更月到窗。
我笑问小寅子,我这是算不算是六识开了窍?
小寅子一脸哀伤,看着我说,”公主,你要心里难过,大可去求太后,太后最是心疼公主,一定会为公主做主的。“
其实,我也不算不上很难过。
只是偶尔眼前会浮现,那日山顶上,顾胤良的面色神伤。
挥之不去。
父皇终于唤我前去。
我挑了一身绾色拖迤轻纱长裙,腰间又系上一条水芙色丝带。
看到我的时候,父皇仿佛恍惚了一刹。
接着,他侧身从殿台上走下来,边走边说:“东沧的事…你知道了吧。”
“和亲的事,我听说了。”
“那你怎么想?”
“全凭父皇做主。”
父皇立在我面前,说:“若往前三年,兵富力强,我不惮东沧。若往后三年,待从南疆战缓,休养生息后,我定出兵平定。但今年南疆才定,渭水又大灾,我…”
“婉扬明白。”
父皇看着我,喟然一叹, 几分神伤。
良久,他宛似喃喃自语:“婉扬,你真的很像她。一样的,烟眉如黛,明眸如诉。她也常一身绛绾,盈盈娉娉。”
“不过幸好,你不似你母亲那般敏感自缚,不曾委屈自己。”
我嘴角一扬,笑得明媚,“我知道,父皇最爱看我任性张扬,不受拘束。而我也,一直在努力去做父皇想要的样子。”
“婉扬…” 父皇怔怔地看着我,面色措然。
“我不是闹脾气,” 我握过父皇的手, “女儿只是怕…东沧山高水远,有些话,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说完,我潸然泪下。
父皇愣在原地,张了张嘴,却最终,相顾无言。
我正身向他作了揖, “望父皇日后,千万保重”
转身离开大殿。
刚出来,碰到了迎面而来的皇长兄。和,顾胤良。
我忙低头拭去泪水,再抬头时,脸上已然一副云淡风轻。
皇长兄看着我,柔声问,“婉扬,近来可好?“
(我不好。)
“嗯,很好。”
“皇长兄呢?”
“嗯。“ 皇长兄双唇紧闭,只发出一个低低的鼻音。
“顾侍郎呢?”
我目光穿过皇长兄,望向顾胤良。
顾胤良目光平视,朝我行了一个礼,“回公主,下官…如常。”
他此刻面色平静,波澜不惊。仿佛那日山顶,已是此去经年。
嗯,很好。
我们都回到自己原本的样子。
人生一世,本就是只能醉笑,诉不得离殇。
之后几个月,宫内一片喧闹嘈杂。
太后去父皇那大闹了好几回,说东沧那皇帝年纪一大把了,若父皇执意要送婉扬去和亲,她就再也不见他了。
三皇兄一党又在朝堂上活跃了起来,积极得张罗着和亲事宜。
反观皇长兄可能是受了欺压,听说离京很久了。
期间,皇后来了我宫里一次,她容光焕发,吵嚷着要从我宫里挑几件好的充嫁妆。
我任由她在我宫里窜前窜后,不去理会。只牵过元辰。
“皇姐,你要嫁人了吗? ”
“嗯。”
“顾家哥哥吗?”
好久没人在我面前提顾胤良了,我心头一疼,像被针扎了一下。
他一定跟着皇长兄离京了,现在也不知道在哪。
我摇头,“不是。”
“他不是你的驸马吗?”
“现在不是了。”
“那你要嫁给谁?”
“一个皇姐也不认识的人。而且在很远的地方。”
“那我以后怎么去看你?”
我摸摸元辰的头,说:“等你长大了,骑马走上一旬,再坐船几日,就能看到皇姐了。”
他转了转眼珠,没听懂的样子。
“元辰,以后你少吃点心,多吃些牛羊鱼虾。”
倘若当真有缘再见,你可千万要长高点呀。
【10】
皇长兄终于回京了。
听说他连夜进宫,把父皇从睡梦中扰醒,然后两人在大殿从子夜议到卯时。
还未到早朝,大臣却一拨连一拨被招进了宫。
第二天,皇后和三皇兄被禁了足。 皇长兄飞马离京,奉父皇之命去边关押解胡大将军。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一个失手,又啐了一个白玉茶盏。
心跳到胸口,赶忙朝大殿奔去。
到得时候父皇和朝臣还在闭门议事,我等在门外,伸着脖子,翘首张望。
我问小寅子,“今天几号了。”
“回公主,今儿个正月十一。”
“皇历如何?”
小寅子想了一会,说,“正月十一,建星主‘除’,去旧布新,大吉。“
我点点头,彷佛又多了一分希望。
待我把在殿前来回踱到第九圈的时候,殿门终于开了。
群臣一涌而出。
我左顾右盼,却找不到顾胤良的身影。
我脑子一热,当即拦下了顾谟,顾胤良的尚书父亲。
顾谟是当朝吏部尚书,素来正色厉声,不苟言笑,特别是每次面对我这个大名鼎鼎的刁蛮公主的时候。
“顾大人好。” 我还算保持了一丝理智,没有脱口而出,你儿子呢?
“今天怎么不见顾侍郎呀?哦,本宫想找他,打探下皇长兄的情况。”
顾尚书明显眉头一皱,面色沉了下去。
他语气冷峻,“良儿人还在边境。若公主想知道阖王情况,不妨去问问皇上。”
边境?他一个文官去边境干嘛。
我着急的进了大殿。
大抵是夜以继日忙了好几天,父皇倦色很浓。
看见我,他缓缓抬起眼皮,然后舒然一笑,“扬儿。”
“父皇,我听闻宫里这几天天翻地覆的。是发生了什么事了吗?”
父皇牵过我的手,道:“嗯,的确是发生了大事。阖儿多日查探得知,东境一事,原是胡起蓄意挑拨,勾结东沧,企图养寇自重,掣肘朝堂,扶持元时上位。”
我瞪大眼睛,不敢相信三皇兄一党,竟无法无天到了这个地步。
“胡起当年逼迫我失了你母妃,如今还差点让我又失去你。”说到这,父皇望向空处,目露凶光,道:“哼,他这是,嫌命长了。”
我听着有些心惊,紧握了下父皇的手。
他转而看向我,声音又柔了下来:“婉扬,父皇让你受委屈了。”
我抿着唇,摇摇头。
“这下好了,”父皇摸着我的头,“除了胡起,你也不用去和亲了。”
我不解,”乱臣好除,但东沧如何肯善罢甘休?
“东沧并非真的有底气出兵,无非是想和元时一党勾结,以后长期掠夺大楮利益而已。所以,我已修书给那东沧老儿,告诉他我会肃清胡起一党,并且,不日将立阖儿为储。至于东沧之前开出的条件,我都照旧满足。”
他看向我,眼含爱怜,“除了你。”
父皇抚过我头,又说,“婉扬,父皇对你,究其根本,无非是想把亏欠你母妃的都补偿给你。所以,你不必故作张扬,也不必小心谨慎,父皇只想你自在随心。”
听罢,我伏在父皇腿上,眼眶灼烫,滚出泪来。
父皇轻拍着我的背,说:“你小时候,总爱黏着太后。却一次都没有趴过我的膝,不想,今日竟等到了。”
我泪中带笑,肩头抖得更厉害了。
【11】
正月十二,太后回宫,抱着我哭哭笑笑好一会,罚父皇在旁,不许说话。
正月十三,父皇命人把皇后和三皇兄押往东郊荒园。
正月十四,皇长兄率兵到达边境,联合东沧,把负隅顽抗的胡起一举拿下。
正月十五,大雪。
清早我推开窗,透过六角景窗棂看去,那朱红色的宫墙静立在漫天飘雪下,显得庄重又温柔。
这时小寅子端了一个火盆进来,碎念道:“公主,怎么又开窗了,小心受凉。”
我握了握掌心的暖香玉,浅笑道,“我不冷。”
只是,顾胤良,这玉给了我,你会不会冷?
小寅子拨弄了一会炭火后,放下钳子,想起什么似的,说:“对了,我差点忘了。公主,刚才有人托我带这个给你。”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我。 三寸大的一方纸笺。
上面寥寥几笔,石青为叶, 缃色为花,鹅黄点蕊。
勾勒的是一副月下清桂。
我心间一片柔软,睁着眼,想把这每个笔触都看个仔细。
奈何,泪雾一次次腾起,模糊了视线。
小寅子不明所以,紧张的问,“公主,你怎么哭了。”
我一把抓住他的袖子,问:“是谁送来的?”
“是一个小厮。”
“他人呢?”
“他…走了啊。”
“怎么能走了呢。就没留下没其他话了吗?”
小寅子一脸茫然,半晌,对我说,“公主,这背面,好像写了字的。”
我翻去看,嘿,还真是。
一时间,在我和小寅子之间,竟分不清究竟是谁不识字了。
背面写了三个小字-元。夕。安。
这是,元夕安康?不应该呀。
我醒醒脑子,紧盯着这三个字,细细琢磨。
元为初,所以是初夕时,夕安桥下?
至此,我破涕为笑,把纸笺捂在心口。心想,这读书人就是麻烦,约个会都这么左顾而言他。
从寝宫出来,不过三五里。
绕过这个廊门,便是,夕安桥。
此刻漫雪丰盈,照得这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抬眼望去,桥上那人,一身竹青,衣袂飘飘,飒然而立。宛如落在这回风流雪间的,点睛一笔。
此情此景,应了谁说的那句,今夕何夕,得此良人。
待我走到面前,发现顾胤良的头顶已经薄薄一层雪。
我讶然,“我来晚了吗?”
“没有,是我来早了。”
我抬头,小心的看一眼,他貌似清瘦了许多。
我不敢去问,这几个月,他是怎么过的。
怕他过的不好,又怕他过的很好。
我笑笑打个岔,“你的书笺写的也太隐晦了,我差点就没明白。”
“我是想着,若公主也想见我,总会看懂的。若公主无意,就只当是节日祝安了。”
说罢,他看着我,笑如暖阳,柔声又道,“幸好。”
我一阵心疼。心疼他小心翼翼的留着退路,然后又一个人早早在雪里等。
我一把拉住他的衣袖,道:“你怎么这么傻。”
说着,鼻头一酸。
我赶忙仰起头,快速眨巴着眼皮。
“公主怎么了?”
“没事…我只是,只是有点想哭,但要把眼泪憋回去。”
“嗯?”
“为了见你,我足足梳妆了一个时辰。妆面不能花。”
顾胤良笑出声来。
笑罢,他伸出手,揉着我额前碎发,温柔道:“有美一人,婉如清扬。古人诚不我欺。”
我记得,曾看过一个话本上说,这世间情动,如朗月星空,天方晴,雨乍霁,春来南风起。
我可拽不出这么多好听的词儿。
此刻,只觉得顾胤良在我心口放了一把烟花。
劈里啪啦,劈里啪啦。
几度绻缱后,我突然想到,此刻可是在皇宫内苑。要是被人看见,估计够我去祖宗祠牌前跪上半天了。
但,这好一会了,也没见到人来人往?
“这里怎么都没人呀?”
“今天是元夕,这个时间,夕安桥旁的几处宫人们都在内廷帮忙晚宴。“
继而他嘴角一提,笑道,“是我安排的。”
我嗤笑,“看来你这礼部侍郎,脑子里也不全是三纲五常嘛。”
“没办法,实在是,寤寐思服。”
嗯,看来三纲五常不全,周南秦风却熟得很。
以前看着冷若冰霜的一个人儿,怎么就突然这么骚柔了。
愣是把我远近闻名的厚脸皮,也说得两颊发烫了。
等到新月升空,顾胤良语气轻柔,像是哄着我一样,说,“回去吧。”
小寅子也已在旁挤眉弄眼,暗示半天了。
我这才依依不舍,走下了夕安桥。
待要走过转廊,我一回头,只见顾胤良还立在原地。
夜色模糊了他的身影,但他头顶的积雪却莹莹泛光。
我伸手去摸自己的,呵,也是一头雪。
我看着手心的雪,心想着,顾胤良,但愿我们当真可以,一世伴,相白首。
【12】
是夜,元夕宫宴,我一晚上漫不经心,满眼都是顾胤良刚才的笑眼盈盈。
在我又一次突然自顾自傻笑的时候,对上太后的视线。她老人家平常轻眯的眼睛,此刻正睁得圆圆的,紧盯着我。
依稀可辨,这双杏仁目,当年也是含情脉脉,风采非凡。不枉一举拿下皇祖父。
“婉扬,你今儿是怎么了,怎么总是傻乐呢。”
一句话,引得一席人都朝我看过来。
“咳,“我佯装咳嗽,“回皇祖母,这出《还京乐》,实在是好的很,看的我心旷神怡。”
太后一副疑惑,也难怪,我从小就觉得戏曲无趣。
四下望去,只见父皇若有所思,而皇长兄一脸了然,笑得意味深长。
回宫路上,皇长兄快步赶上,喊住我。
“婉扬。”
我知道他有话说,回身道,“皇长兄。”
他走近,问,“你见过胤良了? ”
我点头。
他望着我嬉笑,“你呀,藏都藏不住。”
看来,我和顾胤良,皇长兄应该已经知道了。
“皇长兄,我还未恭喜你入驻东宫。皇长兄真龙之姿,日后必能以汝道易天下,大展宏图。”
“谢了。”
半晌,他看着我,脸上笑意未褪,眼神却犀利起来,问道:“那日宗庙祭祀,你听到我和顾胤良的谈话了? ”
我自知瞒不过去,点头,“嗯。”
“好,不愧是咱们婉扬,利落干脆。”他神情释然了几分,又问,“所以,你是支持我的?”
我对上他的目光,说:“自然。”
“婉扬还要谢过皇长兄,多亏你日前奔波,查明真相,才帮我解了和亲之困。”
皇长兄听罢,微微低眉,似笑非笑,“婉扬,你知道,我并未为你。”
阑外寒风簌簌。
哪里的枝桠不堪重雪,闷声而断。
我看着皇长兄,莞尔一笑,“无妨。”
良久,只听他低叹一声, “罢了。”
然后皇长兄脸上又恢复了以往的眉眼带笑,道:“你要谢就谢顾胤良吧,本来我不曾期冀还有转机的。适得他单枪匹马去边境访查,才最终揪住了蛛丝马迹,助我一招制胜。”
我听得瞠目,我没想到,竟然是顾胤良。
胡起虎狼之将,他一文弱书生,怎敢只身前往?
皇长兄开头,轻咬着牙根说,“婉扬,东沧贪得无厌,得寸进尺。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们把我大楮送出去的东西,百倍千倍的双手奉还。”
我慨然,点了点头。我深知,皇长兄做得到。
“可惜,” 皇长兄脸上难得挂上了几分怅然,道:“顾胤良不愿帮我了。”
接着,他恣意一笑,“既然他执意不悔,那就送你了。”
我双手举过额顶,朝他做了一个自打生下来最恭敬的拜礼, “婉扬多谢长兄成全。”
听罢,皇长兄朗声一笑,甩袖没入暗夜中。
翌日,不到日禺,我就闯进了礼常寺。
顾胤良立在卷架旁边,看我进来,轻唤了一声,“婉扬。”
清清浅浅两个字,却让我从昨晚积就开始攒起来的怒气,原地散了一半。
我带着剩下的一半怒气,快步上前,拽着他的手臂,大声嚷着:“谁让你一个去边境的,你一个文弱书生,自己几斤几两不知道吗,还敢闯边关入军防,怎么,你有南斗星护体呀? ”
顾胤良垂着眼,轻声道,“王爷跟你说了。”
“对呀,若不是皇长兄,我估计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吧。”
我越说越气,怒气从胸腔窜上来,最后化作泪水,泛在眼眶。
顾胤赶忙抬手为我擦去泪水,柔声道,“你别哭呀。我这不好好的嘛。”
“好什么呀,我看你就是脑子不好。”
他哑然失笑,微微俯身,看着我说,“若要眼睁睁看着你去和亲,我倒希望自己死在边关算了。“
我咬着牙,泪水簌簌而下。
顾胤良神色慌张,“你别…”
不等他说完,我一个前倾,扑过去,抱住了他。
脸贴在他胸前,双手紧紧箍住他的后背。
顾胤良笑了,也伸手抱住我。
就这样,两个紧拥的剪影,融入身后的晨曦之中,良久不分开。
衬得窗外,天光乍暖。
良久,我把头从他胸前撑起,伤感道,“我这个三皇兄,虽说一向疏庸愚钝,但是胆子是小的。这次真是昏了头了。”
顾胤良目光微恍,脸上浮起一丝悲凉,“其实当时我查到的不过是一些细枝末节。但我知道,如果王爷知晓,他无论如何都让这勾连敌国的罪名坐实。”
他又道,“无论真假。”
我心一悸。
“所以,在告诉王爷之前,作为交换,让他答应保你不去和亲。”
此时,顾胤良扶着我手臂的指尖微微用力,小心翼翼看着我, 道:“我当时实在别无他法。婉扬,你别怪我。“
“只是保我不去和亲吗?”我望着他,心中又酸又涩,“你是不是,还胁迫着皇长兄答应让你远离朝堂?”
他垂着眼,点了点头。
“婉扬,我以前满腔热血,但求为社稷苍生,竭诚尽智。遇到元阖之后,我觉得他就是我心中的一代明君,我甘愿辅在他侧,助他励精图治,福民安邦。但后来我才发现,这朝堂就如一暗潭,深不见底,投石无路。我心中想着水清至明,但却常常不由得深陷其中,南辕北辙。”
至此,他声音低凉,彷佛失去了力气,“所以婉扬,不光为你。我其实,也是倦了。”
话间,他指尖轻轻抚着我的眉梢,又道,“幼时总觉嘉垣公主骄纵,后知后觉才了解到你其实只是不屑那些虚情假意,实则心如明镜。更是难能可贵的是你待人赤诚,心有家国。蓦然回首,才发现,我心中的至仁至信,不是元阖,是你。”
我望着他,淡然一笑。既而,微微踮脚,抬起头,轻覆上他的唇。
顾胤良,我没有你说的那么好,只是生在帝王家,看多了欲望权术,不堪其累,自小学会了装傻充楞,充耳不闻。
我心无大志,从今天起,只求与你一起,顺遂平安。
父皇是在亥时招我进寝殿的。
我进去的时候,和刚出来的顾胤良擦身而过。
我看着他,眼神紧张。
他冲我灿然一笑,眼带温柔。
我知道,成了。
心里石头落下来,不由得走路都轻盈了起来。
父皇坐在紫檀案前,脸上看不出喜怒。他只是轻唤了一句,“婉扬。”
“父皇。”
“适才顾胤良觐见,向朕求娶你。”
我站着,嘴角露笑,“嗯。”
“这么说,你是愿意的了?”
我点点头。
父皇哑然失笑,“朕记得那日中秋宴上,是你字字如珠玑的说,顾侍郎国士无双,给你做驸马可惜了。”
我昂着头,佯装撒娇,“那是女儿自谦,父皇难道真的觉得,他配我,就可惜了吗?”
父皇略微沉吟,道:“有点。”
在我嗔怒之际,父皇终于收起正色,笑着摇头,叹了句,“罢了,女大不中留了。朕原来看那顾胤良,总觉得他才略有余,权谋不足。不料这次,他竟有法子让让元阖应允他远离朝堂,想来也是深藏不露。”
父皇望向我,又道,“你和顾胤良虽然一直流言漫天,但一直以来,朕都不确定你真实心意。那日中秋宴席上你的一席话,其实当下让朕松了一口气。”
既而,父皇眼神深邃起来,轻声道:“父皇那时是怕,为着顾胤良,元阖会伤了你。”
我走过去,扶住父皇的手臂,温声道,“父皇说笑了,皇长兄对我自幼宠溺,怎么会伤我呢。”
父皇低头一笑,“元阖什么都好,就是,太像我。”
这笑声回荡在丹楹刻桷之间,竟是,几分爽朗,几分苍凉。
【13】
自打那日过后,我俨然成了礼常寺的编外人员。
我每日早去迟归,坐在顾胤良旁边读读书,侍侍花,发发呆。
哦对了,还要不时监管小寅子煮汤泡茶,研磨翻卷。
一开始来往官吏无不瞠目结舌。后来也就习以为常了。
他们无不啧啧称奇,直道这顾侍郎当真是礼部翘楚,竟把咱们大名鼎鼎的刁蛮公主也调教得如此安分守己。
是日,天光正好,微风不燥。
礼常寺的门被推开,进来一生面孔。
他见了我,迟疑片刻,后看到我身上的云凤锦绣后,对着我疏雅一笑,道:“嘉桓公主好。“
我眯着眼,想着,我来着礼常寺月余,这里竟还有我不认识的。
我冲他一点头,“你是…”
“回公主,下官陆偃,见过公主。”
陆偃…这名字有点耳熟呀…
哦,是那个清洲长史!
怪不得看着如此眉清目秀,赏心悦目。
我细细看去,果然,论风采容貌,比顾胤良,也就稍次了那么一丢丢…
但胜在笑容明媚,让人看着,如沐春风。
“哦,你就是那位…清洲长史呀。”
陆偃俨然有些受宠若惊,“公主知道下官?”
“嗯,略有耳闻。”
余光瞟一眼伏案的顾胤良,他仍旧低头书写,纹丝不动。
只是好像,笔握得太用力,指节发了白。
我暗笑,回首继续对陆偃说,“敢问陆长史,订婚约了吗?”
啪,只听顾胤良一个下笔太重,饱墨溅开,毁了写了半天的字帖。
这方陆偃一个发愣,答:“回公主,未曾。”
身后衣帛摩擦声响起,顾胤良起身,向我走来。
还不待顾胤良走近,这陆偃像是又想到什么,腆然一笑,轻声道:“倒是,幸有意中人。”
我嫣然一笑,道:“甚好。”
不知这清洲长史这会心口上,浮现的又是怎样的一张笑靥如花。
我回身,对着身后的顾胤良,薄唇轻启,“和本宫一样,—幸有意中人。”
陆偃一阵释然,要不是早就听闻这嘉垣公主和顾侍郎大婚在即,差点以为…
“陆长史,”顾胤良的声音响起,“日前请你起拟的清洲编年,已经写好了吗?”
“回侍郎,都在这了。” 说着陆偃把手上一本厚厚的书册递给了顾胤良。
顾胤良细细翻阅,点着称赞,道: “ 嗯,内容详实,文笔简逸,陆长史辛苦了。”
不等陆偃回应,顾胤良抬头看着他,语气云淡风轻,又道—“还烦请长史,再去编撰下五冀十二洲的。”
待陆偃悻悻的拜首离开之后,我笑出声来,“等他写完这五冀十二洲,你都不当职了。净诓人家。”
顾胤良站在我面前,轻蹙着眉,看着我,“清洲…真那么好吗?”
“嗯,可以寄情山水,泛彼柏舟,自然是令人向往的。” 说罢,我笑着揽过他的腰,“只是,不及有你。”
顾胤良温柔一笑,微微俯首,吻在我的眉间,既而轻声道:“乖。“
我错了,别说清洲,五冀十二洲的笑容统统加起来都不及咱们顾侍郎的。
大婚日子是太后定下的,她老人家翻旧了一本黄历,命人起了几次卦,又让钦天监横竖推演了半旬,终于敲定了一个日子。
她说,今年九月十六,冲牛煞西,黄道开日,是个难得的良辰吉时。百事皆宜,尤其适合招赘纳婿。
出嫁那天,听说这皇宫里十里红妆,锦里繁华,杏花飘满天。
这些我都没看到。人在盖头里,眼前只是红光一片。
待礼毕,新娘应手执彩球绸带被引入房。
但第一次成亲,我也不懂,当顾胤隔着盖头把绸带递给我的时候,我满眼只看到他的纤纤玉指,一把抓住。
只听周围一阵嬉笑,但顾胤良并未放开,就这么把我牵进了房。
这刚抬脚进入,我高呼,“快,快把我这盖头凤冠拿掉,太重了。”
盖头掀开,正对上顾胤良的脸,他笑得颇有些居心不良,“公主这是,等不及了?”
我不搭话,径直去桌上找点心。饿了一天了,又折腾好一通,我有点晕。
我一边吃着,忽而想到了尚书大人那张不苟言笑的脸,心有戚戚然,拉着顾胤良的袖角说,“哎,顾大人好像,不喜欢我。”
“有吗?”
“当然有,也难怪,自己引以为傲的独子被一风评不好的公主三次当众扒了衣服,最后还被招成驸马,断送前程。
我要是顾大人,也不喜欢。”
顾胤良摇头一笑,温声道,“不会的。父亲只是还不了解你。”
他又一转念,眉头轻挑,道:“不过,父亲倒是有些心疼我,日后不仅不能纳妾,每日还得对公主行四拜之礼。”
“那要不就…” 我佯装天真的看着他。
既而,狡黠一笑,“委屈你了~~毕竟这祖宗礼法不可违。你家世代纯臣,你又是礼部侍郎,理应给天下做表率。”
顾胤良微微颔首,忍俊不禁,看着我,“是,谨遵娘子教诲。”
听到那两个字,我心里像被一阵南风吹过,漾起层层涟漪。
接着他轻拉过我,紧紧抱在怀里。
他头埋进我的颈间,鼻息吹得人暖暖麻麻。接着他的声音从耳畔传来:“犹记得六岁那年,公主当众指着我说,太瘦了。这么多年,我一直耿耿于怀。要不今日,公主再复查下?”
红烛摇曳,我竟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娇羞。
【14】
五年之后,一个寒冬天。
宽儿又一次摔倒了,霎时哭声震天。她一边抹眼泪,一边嘟嘴说这冰太讨厌了,老是害她摔跤。
这丫头性子随我,可上房掀瓦,可下水捉鳖。
可惜也不全随我,这动不动就哭的毛病是随了她爹小时候。
顾胤良适才在伏案看书,一听到宽儿的哭声,甩着袖子就奔了出来。到了门口,被我一把拦住。
姑娘家不能太骄纵,她娘我就是教训。
我再抬眼看去,哪知有个没被拦住的元辰,此刻正心疼的扶起了宽儿。
这几年,在我不懈的努力填鸭,这个小矮子终于一雪前耻,个头快赶上我了。
只见此刻他粉圆的小脸儿一脸老成,对着他的五岁大的侄女,柔声说:“宽儿,君子当宽而不慢。你父母给你取了这个名字,就是要希望你可以人如其名,容人载物。以后切不可随意迁怒。”
宽儿脸上还挂着鼻涕眼泪,似懂非懂的朝我和顾胤良望了一眼。
我俩一对看,接着同时一脸庄重的冲她点了点头。
待俩小人儿走远,我笑出声来,冲着顾胤良说,“你说要是以后宽儿直到了,此‘宽’非彼‘宽’,会不会怪为娘坑了她?”
顾胤良笑道:“我觉得,都好。” 接着他望了眼远去的那一高一眼两个背影,又道, “这元辰以后,大有出息。”
我笑着看他,“怎么,心痒了?也是,皇长兄自登基来励精图治,平定四方。若你还在朝堂,定能一展宏图,国士无双。”
顾胤良微微颔首,牵起我的手,语气认真道:“少时读荀卿,读到那句‘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总觉悲怆。”
“直到遇见你,我才明白,这人生一世,但为何求。浮生若梦,婉扬,我只愿,执子手,渡清欢。”
此刻门外风乍起,雪花漫天飞舞,衬得天地间一片悠悠。
一如岁月温然。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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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知乎 www.zhihu.com
作者:半惹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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