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所高校被禁用MATLAB背后,是工业设计能力之争

一款工科软件,最近成为科研界议论的焦点。

2020 年 6 月 6 日开始,哈尔滨工业大学师生发现,科学计算和仿真软件 MATLAB 无法正常使用。

哈工大自 2019 年 3 月起,采购了 MATLAB 校园版,提供给全校师生使用。无法正常使用从弹出反激活通知开始,并且很快许可证就显示无效。

哈工大和出品了 MATLAB 的 MathWorks 进行了沟通,被告知是因为美国实体清单缘故,即使购买了许可证,也无法继续使用。

PingWest 品玩就此事联系了哈工大相关的老师,对方表示不方便发表评论。

同样遭遇 MATLAB 被禁用的,还有哈尔滨工程大学。2020 年 5 月 22 日,美国商务部将 33 个中国实体加入“实体清单”,哈工大和哈工程均位列其中。

这个清单里的实体,如果和美国企业做进出口贸易,要取得美国商务部批准,包括硬件和软件。MATLAB 被禁用,正是哈工大和哈工程被归入清单后的第一刀。

MATLAB 可被替代吗?

MATLAB 全名叫“矩阵实验室”(Matrix Laboratory),有着“工科神器”之称。对于很多工科生来说,这是学习生涯中都要学会使用的软件。

这个软件之所以能被冠以“神器”之名,是因为其在工科领域广泛的应用,涵盖数学计算、建模仿真、电子通信、机械化工、汽车航空、电力能源、经济金融和生物医学等跨度极大的学科。

MATLAB 实际上可以分为两部分来看,一部分是基础功能,相当于一个高级计算器,主要用来进行计算和画图。另一部分,是各种工具箱(toolbox)和 Simulink。

大多工具箱都针对一个特定的学科,由领域内专家编写设计。工具箱之于 MATLAB,好比浏览器插件之于 Chrome。MATLAB 能覆盖这么多不同的学科,正是得益于工具箱。2017 年时,MATLAB 工具箱数量超过了 80 个。

集成在 MATLAB 里的 Simulink,则是一个大型仿真软件包。所谓仿真,即通过软件来模拟现实中的试验。

(由 Simulink 模拟之风力涡轮机)
(由 Simulink 模拟之风力涡轮机)

MATLAB 可替代性几何?众说纷纭。有的人说 MATLAB 被禁用,还可以用 Python 取而代之。而有的人说,MATLAB 和工程一线结合紧密,很难找到替代品。

一位长期从事工业仿真领域的人士告诉 PingWest 品玩,对于 MATLAB 基础的计算和画图部分,一些开源方案可以取而代之,比如 Octave、Scilab 和 Python。

而工具箱和 Simulink 的部分,就没这么容易替代了。它们涉及到工业具体场景和跨学科背景,都是在一线经过长时间迭代积累,才得以形成如今的竞争力。当然,这并不是说工具箱和 Simulink 完全没有替代品,但问题在于,很多替代软件同样是美国的商业软件,也会有被禁用风险。

即使假设能完全替代 MATLAB 和 Simulink,但在发表论文时,依然绕不开它的影响力。

南山工业书院创始人、北京联讯动力咨询公司总经理林雪萍在工业领域有丰富经验,他指出:MATLAB 本身已经成为 “合格认定” 的一部分。许多提交论文,必须附加 Matlab 的程序验证。如果不允许使用 Matlab,会使得许多研究人员直接断炊。这就是标准的力量。

工业软件之重

哈工大和哈工程被禁用 MATLAB 的戏码,一年前也发生过,当时是华为被禁用 EDA 软件。

EDA 全称“电子设计自动化”(Electronic Design Automation),被誉为“芯片之母”,是所有芯片设计的基础软件。

如今芯片上有百亿个晶体管,没有 EDA 软件辅助,基本不可能高效地完成芯片设计。并且,芯片设计厂商绝大多数没有自己生产芯片的能力,通常是把芯片方案设计出来后,交给晶圆厂(生产芯片的代工厂)去量产。而 EDA 软件,就是芯片设计公司和晶圆厂沟通的桥梁。

华为之前使用的 EDA 软件,都是购买美国厂商的产品。2019 年 5 月,华为被列入实体清单后,不仅零部件厂商对其断供,EDA 厂商也陆续停止对其支持。虽然已购买的授权可以继续使用,但无法获得软件更新。

2020 年 5 月,美国商务部进一步收紧对华为的管制,要求帮华为生产芯片的代工厂,只要用了美国软件和设备,都需要许可。这意味着,之前还可继续使用的 EDA 软件,现在没有美国商务部许可,也不能用了。

芯片被禁,华为尚且有海思作为替代。但如果没有了 EDA 软件,海思想设计芯片,也没有工具可用。

要找到美国 EDA 软件的替代品,十分困难。几乎所有芯片设计公司,都依赖于美国公司制造的 EDA 工具。全球范围内,EDA 行业每年 70% 的收入,都集中在美国三家公司手中,分别是楷登电子科技(Cadence)、新思科技(Synopsys)和明导国际(Mentor Graphics)。在中国,这一比例更是超过 90%。

虽说有国产替代品,海思内部也早有补救方案,但在对先进技术和工艺的支持上,还存在不小差距。

在一篇微博中,南山工业书院创始人林雪萍写道:华为 EDA 软件断供是第 1 刀,哈工大的 Matlab 断供是第 2 刀。一刀砍在实体企业,一刀砍在大学科研。刀刀见血。这是科学和产业双脱钩的前哨战。

不管是 MATLAB,还是 EDA,都指向了中国核心工业软件缺失的问题。

所谓工业软件,即用在工业领域里的软件,涉及原料供给调度、产品设计分析、工艺流程管理、工业控制和质量管理方方面面。

以智力最密集的产品设计环节为例,其流程通常是,先在软件里建模,然后在软件里进行数学计算,接着在软件里模拟试验——是的,每一步都离不开软件。

工业软件能给设计人员提供试错空间,并且降低成本和提高效率。不管是火箭飞机这样的庞然大物,还是服饰玩具这些身边之物,只要设计研发和制造,都离不开工业软件。

做一个比较极端的假设:如果没有工业软件辅助,设计人员要手动画图纸,在算盘上计算公式,并且每次都要通过实物试验试错。

(在第一个 CAD 软件出现之前,工程图纸都是手动绘制的)
(在第一个 CAD 软件出现之前,工程图纸都是手动绘制的)

工业软件有很多细分方向,和产品研发设计高度相关、最为重要的两类,是 CAD(计算机辅助设计)和 CAE(计算机辅助仿真)。EDA 实际上也是广义 CAD 的一种,MATLAB 则属于 CAE。

(图片来自 e-works)
(图片来自 e-works)

接受科技日报采访时,中国信息安全研究院总工程师夏刚研究员说:“我国的核心工业软件领域,基本还是’无人区’。”

美国断供 MATLAB 和 EDA,管制 CAD 和 CAE 等核心工业软件的出口,让人们对核心工业软件国产化越来越重视。

不过,工业软件和移动应用不同,不是一家商业公司砸人砸钱,封闭开发一两个月就能开发出来的。人才和资金固然很重要,但工业软件更需要和时间做朋友。MATLAB 初始版本诞生于 1984 年,30 多年来坚持不断迭代。同样从 1984 年起,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平均每年资助 40 个和 EDA 相关的项目,以巩固其领先地位。

此外,工业软件需要实际场景的反馈,才能逐渐贴近真正的需求。林雪萍指出,软件是用户用出来的,不用不长进,光供应商一头发力是没用的。这就是工业软件难以快速发展的一个根本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