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白天干完活,晚上吃完饭,会战!” | 大庆故事②

创业城是大庆如今最大的住宅区,据说这里的 22 个小区能容纳大约 8 万人口。它位于大庆让胡路区靠南的位置,远离主要的交通干道,加上整座城市空旷稀疏,指望偶然路过这里几乎是不可能的。

我是在前往大庆采油八厂的路上发现它的。越过大片草地油田,一排高层住宅构成了大庆的天际线。同行的一位油田职工韩韬告诉我,那是“创业城”,住着很多“老会战”。

“会战”是个军事词汇,指调动大量兵力、集中到某地、进行大规模作战。在大庆,“会战”指的是从 1959 年发现石油后的几年集中工作。这期间,全国各地被调配来大庆的人超过了十万。各个部门都被称为“某某指挥部”,同样是军事词汇。大庆只是广袤荒地,因此在采油之外,“会战”也包括在这片天气恶劣的荒凉地上盖土房、种粮,让它变得至少能待下去。

“那时候白天干完活,晚上吃完饭,会战!干什么?盖房子。不管什么人、什么工种都得去。”创业城里一位 86 岁的老人回忆说。

把会战老人的福利房取名为“创业城”,也很有大庆特色。早年,“创业”是“会战”的同义词。1964 年在大庆南面的红岗区建起的模范小区叫“创业庄”。油田工人在前线作业,家属在创业庄开垦种田,为油田补给粮食。后来,油田的管理者还是会时不时地提起“创业精神”,1995 年他们还提出了“油田二次创业”,因为往油田里注水已经不够了,要开始注射聚合物才能采出油。

下午,我叫了辆车往创业城去。司机驶进一片密集的住宅区,突然停车,“这一片都是创业城,创业城可大了,我也不知道你要去哪里。”仿佛到了另一座城市,这些欧式外立面的高楼挤在一起,沿街商店也热热闹闹的。而在大庆的其它地方,稀疏、孤立是最主要的印象。

图/孙今泾,创业城,2019 年 8 月
图/韩韬,创业城,2019 年 10 月

创业城的房子属于如今几乎绝迹的“福利房”,只用添上三四十万,就能住进一间超过 135 平米的电梯公寓。这是坐在单元门口的肖跃平告诉我的。他还补充说,在 2012 年,这些房子被“分配”给 1964 年前来到大庆参加“会战”的老人。如果买不起,也能以每年几百块的价格租住。

后来我们又去创业城的中心广场上转了转。这天下午天气不错,8 月的大庆温度在 20 度上下,广场上坐着不少人。有四位老太挨着坐在东北面,她们的老伴儿都去世了。几个老人坐着轮椅,“你的轴轮太小了”,其中一位对另一位说。

如果问起过去的事,他们通常都乐意分享,但说不长。老会战普遍抱怨,退休工资太低了,比晚辈还低。加上“会战精神”总被到处宣扬,物质回报就显得更不相称。不过那些尚未退休的晚辈也抱怨,已经很久没有涨工资了。

八十多岁的刘师傅说,大庆的老会战可能也就剩“一万人吧,没多少了。每年得死多少 ”。一些老会战去世后,把创业城的房子给了他们的孙子辈,正好他们到了需要一套体面婚房的年纪。

老会战的孩子几乎都是油田职工,但孙子辈就不一定了。

1

肖跃平坐在单元楼门口的长椅上,他的父亲是个老会战,耳背得厉害。肖跃平一家住在肖跃平父亲的房子里。肖跃平太太的母亲也是老会战,在同一个小区也有一套。这天下午,她向物业投诉了几次单元门前滴水,但一直没人处理。“这些私人盖的房子,唉。”

这时一位穿物业衣服的年轻女人经过,肖跃平介绍说:“现在没有这么多活了,有的井队都解散了。搞物业的很多都是油田职工。 ”

肖跃平很乐意和我们聊天。

我们的房子 140 平,自己添了 42 万买下来的,在十区,正好是学区房。1-4 区就不值钱,没学区。但学区房现在的售价也就多个十万八万。
很多人都在卖房子。你搜下五八同城“创业城”,有上千户在卖,老多了。 丈母娘当时就把楼花卖了,挣了 20 多万。
我的父亲是老会战,1959 年来大庆的。原来,父亲在辽宁抚顺的石油二厂。那时候大庆没有人,和父亲一起来的还有两个师,直接转业。
1962 年我在大庆出生,我们一家都租住在龙岗的农民房里。现在的会战大街当时都是沼泽地,属于生产建设兵团,属于农垦总局。
5 岁那年,我们搬进了干打垒的房子,一直住了 12 年,住到 1979 年。那年,我们搬到了西边的让胡路区。
1979 年那年也是“大庆市”正式成立,第一批运输技校开始招生。我正好高中毕业,就上了运输技校。1981 年开始上班,在后线,在技术监督局开车。司机的工资少,后来我就不开了,我上化工集团,倒班,工资拿得多。后来我们单位又碰上改制。我调过八个单位。反正开车认识领导,路子多,我不高兴就调。在油田内部也好调。
大庆最好的时候应该是在 1982-1984 年,那时候都是自喷井,油也多,每年有 4000 万吨,5000 万吨。那个年代好像南方已经实行改革开放了。大庆企业就是计划经济,一年产值多少,工程量多少,上面不给指标,我们也开支,也不裁员,吃大锅饭。
我这个岁数一般工人的退休工资大概在 6000 块。钻井是艰苦岗位,退休能开 10000。那时候想把孩子从钻井岗位调出来,还调不出来。那时候四个岗位没人干:钻井、勘探、作业、采油。
最近中石油在牡丹江成立了个厂。我们就在那儿看墩儿。之前一个新开发的页岩油项目,投资了 12 亿,没长出来。但国有资产不得看着啊。不像私企 3 个人看着就够了,国企得用 30 个。我是岁数最大的。有 44 个人看着。分四班倒。

2

刘师傅有条金毛,陪他坐在单元楼前的长椅上。刘师傅戴一副眼镜,脸上有点儿疤痕。他的耳朵因为年长,也因为两年前被烟花所伤,几乎半聋了。

开始时,他不愿说话,肖跃平在旁拼命地鼓励,他还是说:“提那些干啥。那都是历史,过去了,没啥意思。都八十多岁了,眼看他妈的就和这个世界没什么联系了。 ”

1960 年,我从哈尔滨机床厂来支援大庆。那一批 600 人,都调到这里的总机厂。我是个钳工。
1962 年12 月份,我被分配到采油二厂。当时一厂早就成立了,但二厂才刚成立。出油时间其实是 1962 年以后,基本才打生产井,石油井。一厂开始生产,二厂也就开始生产了。 总机厂就调了 15个人去采油二厂下面的机修厂。
机修厂在一号公路那边,东边,那时候叫一路线。这些年大庆还叫什么创业大街,什么大道了,以前都叫一路线,二路线,什么邨。像其它城市一样,按照路名叫,也就十年吧。还没叫惯呢。
我在采油二厂的机修厂一直干到退休。我们这些人始终是做奉献的。没有多大的荣誉给我们。退休就 4000 多个钱。
老会战现在可能都集中在这创业城里吧。可能也就一万人吧,没多少了。每年得死多少。

他转过头来,对肖跃平说:

你父亲,会战时间我就认识。因为我们来的时间和辽宁抚顺来的差不多。西北玉门的一批来得晚一些,就是勘探。你父亲是工程一大队的,在萨大路那块儿。工程指挥部那时候在会战大街。 那时候没有几个部门,就工程、筑路、邮电指挥部。
我们来的时间住哪儿呢?在萨尔图南岗,住澡堂里,算不错了。有的住帐篷里头。

3

肖跃平建议我去创业城的中心广场上看看,一到下午老会战们就喜欢坐在广场上。如果我想了解会战的故事,那里最能找到合适的人选。

图/韩韬,创业城,2019 年 10 月

这片广场大约有四五百平,沿边的长椅上坐着十几位老会战。下午 2:49,一位广东梅州的高级工程师推着轮椅上的老伴儿来到广场。他今年 86 岁,个头很小,但裤腰收得很紧,看起来依然精神。他不希望具名,但很乐意加入对话,说说过去的事。当然,也免不了抱怨如今的待遇衬不上他们的功劳。

我是从北京石油学院毕业的,1960 年来大庆实习,回去好写毕业论文。在大庆,我看到以前农村的人都被撵走了。为了保密,当时叫农垦场,而不叫油田。我住在牛棚里,有的人住半地下、半上面搭的棚子里。
1960 年 5 月 1 日,在万人广场的誓师大会,我还记得清楚。大会的位置就在现在采油一厂下来一点的地方。大家都坐在地上,沙子铺的,上面搭了木板台,像戏台一样。只听余秋里说,你看谁来了。回头一看,王进喜骑着白马,披红戴花,进来了。余秋里下去牵马。大木板,白纸贴着,黑字写着:铁人王进喜。那场面我第一次见到。记者唰唰唰拍照。五面红旗就是那天树的。余秋里树了五面红旗,王、马、段、薛、朱,号召全油田人学习。1961 年毕业,我就来大庆了。

“王进喜真的这么好吗?还只是宣传的需要?”

“那是真的。”几个老人都说。

那时候的人可单纯了,啥也不想,啥也不知道。我出生在广东山沟里,那里有什么呀,自行车都没有,只有锄头,镰刀,斧头,铁丝。先上了两年私塾,才考上大学。所以叫干啥就干啥,分配到哪儿就那儿。那时候白天干完活,晚上吃完饭,会战!干什么?盖房子。那时候哪有什么建筑工啊,干打垒,就是下班拿土、拉沙子、拉水泥盖的。不管什么人、什么工种的都得去挖井。
实习时,我做的主要是修泵。一年后转正,在采油工艺研究所。我在石油学院学的机械,一个班来了十几二十个。 当时的工资是 61 块 4。到 1978 年才开始涨工资。考到二级工程师,那时候叫“老二鼻子”。什么意思?就是不涨工资,老是这么点钱。
我老家有一个同学,不知道怎么来的,反正不是正式招来的。那时候缺人,来了就要。他被分到总机厂。但太冷了,工资太低,就跑了。
搞科研,采取资料,晚上也得去油井。那时候哪有井口房,也没有暖气。 印象最深刻的两次,一次是大冬天,吃完晚饭,大院刮大风,受不了,我以为我没戴帽子呢。手一拍,狗皮帽子戴着呢。还有一次冬天去拉白菜,穿羊皮大衣,下车下不了,因为冻僵了。
1964 年,条件稍微好一些了,那几年家属陆陆续续来了。我老伴没有分配工作,但也有退休金 3000 多。我也才 5000 多。

4

“我家属也是 1964 年来的。1964 年来了一批家属。 ”这时候,一位来自江苏连云港的器械修理工也插上了话。他来大庆三十多年了,但还是带着浓重的口音。

1970 年以后逐步就好了。1970 年以前艰苦。住房没有,交通没有。
我是当兵过来的,1960 年在玉门当了兵。我们那一批从玉门调过来 18 个人,住在现在火车站附近的板房里。早上起来褥子冻住了,拉不起来。
后来分到单位里,住帐篷。

坐在一旁的老太太补充说:“住帐篷,一下雨,洗脸盆满帐篷地跑。”

再后来住干打垒的房子,都不到二十平方,分一个大屋,一个小屋,两家住在一起,孩子多的住大屋。那时候没有砖房,只有一个医院是砖房,会战工委住的楼,就是现在的石油博物馆。
那时候我在井队做修理。设备经常坏,因为都是苏联淘汰下来的。上井也很不安全,经常打到人,没有保护设备。现在上井队,干干净净的。过去总是被喷得一身泥浆。

图/韩韬,创业城,2019 年 10 月

5

等到广场上的老人差不多都散去了,一位来自四川乐至县的老人走过来。他介绍乐至县时会说,“陈毅的那个县”。

乐至县老人 1965 年来的大庆,不属于“老会战”的人,创业城的房子是他自己掏钱买的。他的女儿也把房子买在了这里。

我 15 岁那年来大庆上初二。我没有父母,来大庆找我姐,那时候大庆缺人,也会招子弟。我是想来这里上学方便,老家离县城太远了。我一来就住进干打垒,一个月发二斤大米五斤白面,吃饱没问题。但白菜、土豆、大葱都去洛河拿,国家统一调拨。这里冰天雪地哪有菜,一个队一个菜窖,储存起来。几十万人,家属种的菜根本不够。
我来的第二年,就赶上文化大革命,学校也不上课,学生就串联。我姐怕我出去惹事,让我在家里看书,练毛笔字。
那年采油四厂也才开。那时候分配任务,一个厂分几万吨原油的配额。挖管挖井挖冻土也有配额,十月份开始冻了,一个单位分多少米,一个人分多少米,不管你干嘛的,多宽多深,都得完成。
现在回头看,刚开始开发油田的时候,把地层压力破坏了,很多生产措施跟不上去,就只注水。我们的开发方案是以水推油,先注水再采油。那时候企业干部都靠边站的,军干部说了算。采油厂都是军代表执政。
我参加工作后,在一个联合站。油井一边注水,一边采出来油之后,需要往外输油、脱水,还有变电,是一体的,联合站就是这么个地方。上了半年,我被调去食堂当管理员,因为吃饭的人变多了。当了一两年,我又到维修办干了一年多,又调到厂机关,没几天去开车了,一直开到 1980 年。那时候还没什么像样的路,1985 年大庆才修了单行线水泥路,萨大路、卡尔加里路。卡尔加里路就是从工人新村到管理局。
我当过司机。那时候要表现好,连续三年先进工作者才能当司机开车。大庆油田发展很快,各个采油厂都盖楼,大量地进设备,车不够用。那么大油田,才 4000 多台车。一个采油厂,上万个人,才几十台车,现在一个采油厂几千台车。我又从司机转去当教练。当时提倡干部知识化、年轻化,我就当干部了,不过只是小队干部,一直做到 2000 年。
1990 年我调到成都办事处,给领导开车。1993 年年底我儿子高考,我又调回来。虽然大庆市政府在 1979 年成立了,但那时候石油和市政还没有完全分家,一直到 1994 年市政和油田才彻底分开。 让胡路的油管局 1992 年才搬过来,原来在两号院,萨尔图火车站的丁字路口。
九几年开始有了集体承包制。但这跟油田业务没关系,个人哪有这么多资金,承包的都是管理站的家属地,大棚,农村的小厂子。
那几年全国各地我跑过最多。 1993 年从四川的办事处回来之后,工资 1300 多块。我就想自己干,开饭店。在成都,我认识了一个厨师,愿意跟我来。东北川菜少。我手上有点资金,我包下来,再包给你,你做多少我不管。我外甥也开过饭店,开始两年非常好,不会管理,厨师走了,就不行了。我觉得我比他懂。但干部那时候不允许有副业,辞职又要经过很多道手续,考虑岁数也大了,最终就没辞职。
2000 年国企改革,减员增效,油田建议职工买断工龄。现在看,这就是从上至下的政策性的错误。有的年轻的三十多、四十多岁的都被减下去了。有的年轻人交了医保社保,发现补偿费连生活费都不够。2002 年职工闹事,就重新给他们安排再就业,打扫卫生啊,库房啊。当时也要我买,我没买,我算了一下,我的工龄才 32 年,整个拿到 45 万,交了几险,就剩不到十万。我十年后才退休,老二还在读书。但不买断的话,因为不需要干部了,你就要变成工人待遇,但也比买断强。
我的两个孩子都是 1970 年代末出生的,现在都在油田,都是科级干部。我姑娘是 1996 年大学毕业回大庆的,我儿子 1999 年才大学毕业。那时候 1960 年那批老知识分子该退了,人不够,大学生愿意回来,还是愿意接收。
儿子大学毕业,刚到油田时工资只有 600 块,拿了半年。半年以后才给奖金。他想辞职,自己在外面干。我说既然回来了,就干吧。2002 年他又去考了研究生,研究生在哈工大,2006 年回来开的工资是 2000 多块。现在一个月税后 4900 多块。
大学刚毕业时,沈阳军区招军官,我没让他去。而且那时候油田已经不太好安排工作了,我怕他岁数大,把专业丢了。2006 年研究生毕业后,他本来想上北京。同学给他物色了铁道部设计院,他学的自动化,正好用在高铁上,待遇也很好,还提供三十万安家费。但因为婚后一直分居,太太不同意。他太太是高中外语老师。我会觉得可惜了。他的专业能力很好,很多图纸,他同学弄不明白,都用电脑传过来给他看。
现在我姑娘的孩子上大学了,在厦门大学,就是从创业城里的外国语高中考上的。我知道,现在的小年轻都不愿意回油田。 我儿子是哈工大研究生毕业,前几年生了两个双胞胎儿子。我就是因为孙子要上学前班,2017 年才搬过来照顾他们。这房子是我自己买的。学区好,就把儿子的名字也写进来。

题图来自好奇心日报(www.qdaily.com)/孙今泾,长题图来自韩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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