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住在这个小区里的首钢员工已经很少了” | 北京故事

“有几年没来了,变化很大。”一位男士在路口仰头说。他看到一座被翻新的高炉,过去用来炼钢。它的高度没变,有 70 多米,但他记得当时离开这片厂区,高炉已经“旧了,不行了”。这位男士自称是首钢的员工,他认出眼前的这座高炉被“重新加了铁皮”,“重新上漆”——是饱和的铁锈色。

在高炉顶端,还留着高架运输带,一直通往西南面几栋钢结构的建筑。但高炉不再工作——在 2007 年就已停产,以免炼钢造成的烟尘污染影响次年的北京奥运会。钢厂搬到了河北曹妃甸。这位男士没有随迁到曹妃甸去,而是随集团总部搬到了北京的另一处。

如今这里被称为“首钢园区”。西南面的钢结构建筑是 2022 年冬奥组委办公区,三座被保留下的高炉的其中一座未来会作为博物馆开放。尽管尚未正式开放——需要借口到园区的星巴克才能进入,但到了周末,这里有游客、访问团和穿着黑色紧身衣的摩托车俱乐部。

首钢从 1919 年开始在石景山设厂,保留下的首钢园区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如今首钢园的西面过去是一片工厂。建于 1970 年代的铸造村小区最早是首钢员工的分配房,还没拆除。但住在里面的首钢员工所剩无几。

对于这里的历史,这位首钢员工二十出头的儿子不感兴趣,他朝园区的东面走去。男士则穿过马路,走到高炉的下方,两个施工工人蹲在炉前。“考虑到安全问题”,他不能搭乘电梯上高炉。


“园区改造得比计划中慢。本来打算今年 6、7 月就开放参观。 ”一位穿着礼仪套装的女士介绍说,她正坐在星巴克里午休。她转过头,提醒我们注意吧台后方的一块铁板,“星巴克也是工厂改造的,所以铁板被保留了下来。”但除此之外,这里的一切都是崭新的。

这位女士在 2016 年因为园区改造项目被招进首钢,负责接待工作。“一年一个样。” 透过玻璃窗,她指了指右前方的位置,“那边有三个桶,看见了吗?今年 9、 10 月份,腾讯会搬进来。还有其它 IT 公司。本来腾讯 7、 8 月份就要搬进来,也推迟了。今年,香格里拉酒店也会开始施工。”

她的介绍无比流畅,好像这些话已准备了很久。她解释说,这是因为今天正在接待来自香港的“一带一路”访问团。“为了招商。”

差不多二十分钟前,这个十多人的香港访问团被带到了秀池边,有人提着专门的喇叭。“这是人工湖”,喇叭放大了现场解说的声音,介绍说,秀池如今使用的是循环水系统,被填得只剩 1 米深。被填之后,秀池下方增设了一片有 800 车位的停车场。“之后我们希望变成服务提供方。”首钢园区的一位负责人强调说。并非所有人都关心秀场和园区的命运,访问团里一位同时精通普通话、粤语的男士正对另一位描述几天前一场饭局上的高层对话。他怕对方漏听了,一路重复了好几次。

走过这片湖,访问团搭乘电梯,上了三号高炉。那里有俯瞰园区的视角。另一处可以俯瞰的是石景山景观公园,高 183 米,但因为仍在改造中,“游客不被允许进入”。

此时,整个园区里游客最多的地方在秀池的东北面。那里有一处长条形的广场,临水坐了一排九个人。岸上,人们在抢占六张转椅。这些椅子是用钢材做的,出现在园区里看起来现代又贴切。在秀池的南面,九个龙形雕塑正在喷吐水雾,这是秀池人工循环水系统的一部分。


“这些我还能没看过? ”铸造村一区的一位老人说,身为首钢 1970 年的老员工,他从没想过要到对面的首钢园散步。即便小区里没什么地方可去,“就等着拆迁了”。

铸造村一区是个老小区,它的破旧一眼就能看出来。在一个停放自行车的砖瓦房后面,底层的一户人家是后搬来的,他们猜测这个小区的建造时间在 1980 年到 1990 年之间。实际的年份更早——在 1970 年前后建造。类似年份的老房子在北京并不少,但罕见的是,这里的外立面似乎从刷新过。“铸造村一区”的楼牌标识倒是换了两代,并排挂在外墙上。

傍晚五点半到七点,通常是小区最热闹的时候,这里几乎不见一人。只有一栋楼门口,几个老太太坐在公共长椅上聊天。

小区里有几处可供休息的空地,是后来加建的。 但不管是黄色的石板长椅、还是写有“阳光风情”的立杆都褪色,有了裂痕。两处用木条搭起的亭子摆满了各式桌椅、沙发,虽然杂乱无章,但一些座位看起来相当舒适。还有两座分别用轮胎和木条做成的秋千。可能是给小孩搭的。

傍晚 5:40,那位首钢 1970 年的老员工此时就站在一把铁制的大阳伞下,他右手捏一块抹布,擦了两把左手上的红球。他的脚边有一只成年金毛,正喘气等着。等到红球抛出,在地上弹跳一次,它已经出现在正确的位置,张口就能把球含住。金毛甩着尾巴把球叼回来,跳上一米高的台子。红球回到老人手中,下一回合开始。

“你看着,它可聪明了,这样来回十次,它就累了,累了就会含着球趴在地上,台子不跳,球不给我。”老人说。

“您这是在训狗吗?”

“哪是训狗啊。这狗不得每天溜吗?大狗,我拉不动,也跑不过,但它得运动啊,就想了这么一个办法。”

“这地儿还算合适?”看起来大小三十平,虽然地砖不平,还长了杂草,但毕竟没什么障碍物。

“嗨,这在哪儿都行。”


这位老人不希望具名,临走前他说几年前得了脑血栓,“说话多就脑袋疼”。许多事情发生的年份他已记不清,但有几个年份是清楚的:

1965 年文革爆发时,他在上小学五年级。 1970 年,他被分配到首都钢铁厂。“国家不发展不行了,那时候都抢学生。人人都想去医院、握方向盘(指司机)。分配去首钢,都不要去。没听过。首钢?那是干嘛的?练锅炉?那不要去,又累又热。”

“3 月 1 号刚从家回来,就去西安三线建设。西安那时候有多穷?没见过汽车,看到路上汽车都追着跑,觉得是个会动的铁块。后来又去了一次西安,开车组织去的,处级以上干部,去西安参观林彪故居。林彪刚出事,要去看他的生活有多腐化。是有个泳池,但那些木凳子现在看完全不算什么。 ”

1973 年,他开始担任“生管会”(生活管理委员会)主任,负责给首钢员工发各种生活品。“当时首钢在全国有 240 个单位,六万多人。后来最好的时候有过七万多人。什么都发。不过就好了三年,就不行了,发不出来。 ”

“因为当了领导”,1973 年左右,他们一家搬进了铸造村的这套房子。“那时候房子还刚建,边上也不是房子,是工厂。西面只有两口锅炉,后来我们一点点造起来。东门那边还有果园菜地,还养了孔雀。头儿那时候都在东边。 ”

那之后的记忆就变得模糊。只记得,“八几年,首钢又开始发东西了,好了一阵,那时候想进首钢就没那么容易了。 ”记不清是哪一年退休的。只记得“退休时,锅炉已经停了很久了”。“工厂在的时候,粉尘很多。 ”

“还住在这个小区里的首钢员工已经很少了。有条件的都搬走了。”老人说。他的儿子通过申请补助住房,在一墙之隔的高层小区买了房子,他称之为“新铸造村”。“新铸造村”的外立面刷着灰白的墙漆,看起来造价不高,是一处共有产权住房。

傍晚 5: 28,另一位戴眼镜的老人提着装猫粮的塑料袋走到小区花坛边。花坛里有七只野猫。他也是首钢的员工。“这是最差的小区了。”面对外人,他有些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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