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父亲之间——正如世间大多数亲子关系那样——既有快乐的事情,也有不那么愉快的事情。但如今最为鲜活地在我脑中苏醒的,不知为何并非这两者,而是极为平凡的日常光景。” 村上春树在 5 月 10 日发售的《文艺春秋》月刊上如是说。

这篇题为《弃猫——提起父亲时我要讲的事》是村上首次公开发表的详谈家人的文章。
文中村上说,他与父亲长期关系冷淡,甚至有长达 20 年几乎断绝往来。在父亲临终前才终于与他达成了某种和解。而在父亲去世后,村上遍访父亲友人,查阅大量资料,开始试图真正了解他的人生与思想。
父亲村上千秋不是一个爱讲述生平的人,村上也早早与他离心,关于父亲的一切隔着遥远的时光,模糊成了记忆中的一个个谜团。
村上一直知道,父亲曾经参军,去过中国战场,但他迟迟不愿去确证这段经历。因为在模糊的记忆中,父亲所属的第十六师团第二十步兵连队正是在南京战场上犯下暴行的那支部队。
“父亲作为这个部队的一员,是不是参与了南京战役呢?我长久以来抱有这样的疑问。也部分因为这个原因,提不起劲来详细调查他的从军记录。甚至在他生前,也从来不想详细问他战争中的事情。”
但在父亲过世后的调查中,村上发现父亲并不属于第二十连队,而是第十六连队的一名辎重兵,只是曾随第二十连队行军。首次参军时间在 1938 年 8 月,与 1937 年的南京大屠杀时隔近一年。“获知此事后,我感觉呼地松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一副重担。”
虽然免于屠杀之罪,但 1938 年末到 1939 年恰逢日军实施“实际刺杀”法训练新兵的时期。作为一种“通过仪礼”,日军要求新兵用刺刀或军刀斩杀中国俘虏以尽快适应血腥的战场。
村上回忆,小学时父亲曾向自己讲述所属部队杀害被俘中国士兵的经历。父亲说:“中国士兵明知道自己要被杀死了,却既不吵闹也不恐惧,只是静静地闭目坐在那里,然后被砍下头来。”村上认为:“恐怕直到生命的最后,父亲仍对那被斩杀的中国士兵抱有深深的敬意。”
父亲没有明说自己有没有沾染血腥,但村上认为,这件事确实给“亦僧亦兵”的他留下了深刻创伤。
村上春树的祖父村上辩识主持京都一家大寺,享有四五百户供奉。父亲村上千秋作为家中 6 个男孩中的次子,自幼接受佛家教育。好学问、喜俳句,曾在京都大学学文,一身文人习气。进修佛学途中被征兵,随部队辗转中国各地,1 年后复员。其后还曾两次被短暂征召。
战后,村上千秋很少谈及战时经历。“但他大概觉得,只有此事是纵使会给双方心灵留下伤痕,也要以某种形式向血脉相承的我讲述的、不流传下来不行的。”
村上春树称:“用军刀砍下人头的残忍光景,不言而喻地沉重印刻在幼年的我心上”。他将其看作是从父亲那里继承的“精神创伤”,并表示“即便再感到不快、再想移开视线,人都应该将其作为自身的一部分继承下来并传下去。如果不这样做,名为历史的东西又意义何在呢?”

在试图理解父亲时,村上从极为平凡的生活画面入手。
文章开头,村上提起与父亲“弃猫”的经历。家住夙川(兵库县西宫市)时,二人去海边遗弃一只客居家中的怀孕野猫。扔下猫后立刻骑车折返,到家却发现野猫已先一步到家,喵喵地迎接二人回来。父亲一时惊愕不已,继而面现释然,最终收留了这只野猫。
而“弃猫”也恰恰是村上理解父亲精神世界的起点。村上调查推论,年幼时被祖父送到其他寺庙做“养子”,给父亲的一生投下了“被遗弃”的阴影。
风雨夜中,祖父在道口遭遇车祸意外身亡,母亲哭求父亲为了家庭不要继承寺庙的画面,成为村上窥视父亲“僧侣”和“凡人”身份冲突的窗口。
谈到父子不睦的原因,村上不愿细讲具体龃龉,只称一切源自精神追求的不同。父亲战后在一家中学做国语教师,深受学生喜爱。他希望村上也能专心向学,而村上则厌恶死板的学校,一心玩乐,不务正业。
“于是父亲开始慢性不满,我则开始感到慢性痛苦……我们的性格里都有顽固的特质……从不能直率说出自己想法这一点来看,我们可能算是相似的同伴。好也一样,坏也一样。”
村上从年轻结婚时起,与父亲的关系就已相当疏远。虽然据父亲友人透露,村上 30 岁作为作家声名鹊起后,父亲很是高兴,但村上在文章中表示,由于发生了一系列“麻烦事”,双方关系进一步退化,最终达到了近乎绝交的状态。长达 20 年以上,村上没有与父亲见过面。
直到接近 2008 年,村上年近 60,父亲年届 90,父子才再度会面。病床上,父亲的人生即将走到终点。尽管谈话很生硬,村上终于在此刻与他达成了某种和解。
在瘦到脱形的父亲床前,村上不可否认地感受到两人间存在的某种联系:海岸、自行车、电影院、橄榄球……“这样一个个微小之事的无限堆叠,才将我这个人类造就成了如今的模样”。
父亲去世后,村上拜访了许多与父亲有关的人,听他们讲述他的故事。村上把他们的讲述、自己对父亲所思所想的揣度写成文章。
“这样的文章越写、越回过头来读,越有一种自己变得透明起来的奇异感觉向我袭来。”如果父亲的人生中有任何一点出现偏差,作为作家的自己就会不复存在。“作家村上春树”与其说是一个实体的人类,不如说是众多偶然的虚幻集合。

村上爱猫,小时家中总是“客猫”不断。作为孤单的独生子,常常以猫为友,最爱和家中猫咪一起躺在屋檐下晒太阳。当他谈起父亲时,话题从猫而起,也从猫结束。
一只小猫爬上家中高大的松树却不敢下来,喵喵求救,村上找来父亲。但松树太高,即使父亲登着梯子也找不到。一夜过去,树上再不闻猫叫,树下也再不见小猫。那猫儿,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呢?村上不知道。
图片来源:文艺春秋。题图来自维基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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