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 1930 年代的北平“恶土”之上,构筑悬疑与犯罪的城市想象 | 访谈录

天色逐渐昏沉,又一天的行走即将开始。以东二环边的中谷酒店为起点,一群观光客转头钻进了盔甲厂胡同的深处。这是一条东西走向的线路,直线距离大概两公里,连带着在胡同里的弯弯绕绕,走起来也要 3、4 个钟头。

行走团里九成都是外国人,不过这并不是寻常的景点观光,而是围绕老北京的一桩著名命案—— 1937 年,英国前外交官 E.T.C. Werner 的养女帕梅拉的尸首在东便门角楼被发现,面目被毁,胸膛被切开,心脏不翼而飞。

从盔甲厂到角楼,再沿城墙脚下绕进曾经的“恶土”——“恶土”的说法来自美国,是“红灯区”的别称,在日本入侵前这里的一小片胡同区是事实上的三不管地区。狭小扭曲的巷道满是酒吧、赌场、妓院,是从别国逃离的外国人与投机者聚集、不远处使馆区的士兵前来作乐寻欢的地方。

行走线路沿途停留之处皆是命案发生和调查中所涉及的地点,最后来到东交民巷,从前的使馆区,如今的北京市政府。观光客们从门前匆匆走过,保罗·法兰奇则拿着麦克风向人们讲解案件的来龙去脉,工作人员用投影把当年的旧地图、报道和老照片打在墙上,引来路人的驻足。

1900 年义和团运动后使馆区重建,欧洲列强的操练场很快被建筑物覆盖,成为“恶土”。来源于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这场行走的契机源于一本叫作《午夜北平》的犯罪小说。这本书在 2011 年出版后大获成功,曾登上《纽约时报》畅销书榜,并获得爱伦·坡奖最佳犯罪实录以及 CWA 金匕首奖非小说类奖。今年由社科文献出版社作为甲骨文系列之一出版中文版,除了小说本身之外,还有下半册《“恶土”,北平的堕落乐园》,介绍北平“恶土”本身的历史面貌。

保罗·法兰奇是本书的作者。法兰奇曾在上海生活 20 多年,是中国问题分析师和评论家,其作品包括一本北韩史、上海广告人与冒险家卡尔·克洛的传记、外国驻华记者简史等。他曾作为研究者和香港大学出版社合作发表了一些学术作品,但很快发现自己还是希望通过更为通俗的内容,触及大众读者群体,“而你知道的,世界上几乎所有人都爱看点侦探悬疑”。

成为小说家之前,他一度在市场营销和广告公司工作,作为爱好利用闲暇的时间写作,“不过广告营销的实质其实也是讲故事”。《午夜北平》的成功让他自此成为一个全职的写作者,并继而出版了《罪恶之城》、《目的地:上海》等书。

值得注意的是,不论是外交官 Werner 还是帕梅拉都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人物,法兰奇的这些小说并不是基于历史事件的改编,而是对于事实的非虚构写作。犯罪小说的叙事让它们拥有了传统悬疑的元素,但其巧妙编织的材料则是当年的文献记载、警方报告、新闻报道、信件等。小说大量的篇幅用于对二战前夕的北平生活图景进行历史性还原,尤其是不为人所知的“恶土”,书中还包含了许多老照片、地图、旧新闻的剪报。

法兰奇曾经花费许多时间泡在上海徐家汇图书馆,阅览民国年间的资料报纸,上海作为当时的国际都市,有许多外文的内容出版物。当帕梅拉被谋杀时,这个耸动的故事成为无处不在的头版,甚至出现在一些澳大利亚和美国报纸上,引发法兰奇对本案的兴趣。

1936 年的帕梅拉,引发热议的相馆全身照。来源于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梁文道在《开卷八分钟》中这样介绍《午夜北平》,“为什么这么一个悬案,值得我们重新注意,又值得写成一本书,还值得翻译成中文,跟我们中国读者介绍呢?那就是因为就像汉学名家史景迁所说的,这本书绝不只是一般的推理案件的小说的重构,而且还是一个社会史。”

在西安事变之后日本占领之前的一小段无政府时代,复杂的司法管辖制度为外国人创造了一个受保护的空间,使馆区就像一个复刻的欧洲,有大教堂、百货店、照相馆,但也同样制造出了无人管辖的“恶土”,无业的外国人在其中游荡,疾病缠身,出入廉价的宾馆酒吧;当时的上海已经成为仅次于伦敦的世界第四大城市,极为多元和活跃,还有大量的俄罗斯和犹太移民涌入,人们在抵达时甚至无需出示身份证件。

谋杀案发生在日本威胁逼近的背景下,帕梅拉于一月被害,到了七月就是卢沟桥事变。“当时北京在 1937 年就有三百万人,其中可能只有一千多名外国人,大多数人真的不曾遇见过他们……如果一名 19 岁的白人女孩,父亲还是一位重要的英国外交官,被认为是中国的‘老朋友’,都会以这样可怕的方式遇害,那中国人自己有多大机会存活呢?”

北京到处人心惶惶,战争和革命让城内不论是中国还是外国人,都充满了不安和恐惧。法兰奇被告知,在当时人们的眼中,这桩谋杀案成为正在发生的战争的隐喻,而对于帕梅拉的谋杀则象征着中国所有人的攻击。

鞑靼城中的路边摊。来源于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从他的作品列表中不难看出法兰奇本身对历史与犯罪的痴迷。出生于侦探小说文化旺盛的英国,他在成长过程中深受这些读物的影响,比如英国的著名小说家格雷厄姆·格林,并启发他如何从真实事件中编织出一个宏大的故事。

悬疑与犯罪吸引他的地方,不仅仅在于紧张刺激感官的情节,“犯罪故事就像打开一个城市的盖子往里看,那些最不被注意,和被光环过分笼罩的事物都平铺开来。在一个死人面前,没有人可以保持缄默。”

“人们往往对七、八十年前的东西记不太清了,但如果你的同学被谋杀了,你一定会记住。”当法兰奇试图还原当时的社会面貌时,找到了一些当年还是在学生时代的居民。

“一些人一下就会想起来,‘哦,帕梅拉’;其他的可能当时还太小,但也会记得自己的父母在餐桌上讨论这件事;他们也记得有这样迷信的流言在流传,说帕梅拉是一只被打死的狐妖。你能感觉到这样一件事如何影响到一个小的、关系紧密的社区。”

凶案每天都在发生,而一个未解决的凶案会让一整个社会都人心惶惶。“没有人会把这些当做历史记录下来,但这也是城市生活的一部分,我们只是不倾向于谈论它们。”这种情况在中国更甚,因为这里总是传递出一种“非常安全”的印象,“如果你看你英国的电视,你则会认为这是世界上最危险的国家。”

观光团的形式让人想起香港的凶杀案观光团“油麻地的两万种死法”,观光团在城市行走中了解 2012 年至 2016 年间油麻地发生的 12 桩命案现场,借此引发人们对香港一系列民生问题的关注。两者的理念在一定程度上不谋而合。油麻地观光团的创始人曾表示,“我们繁华璀璨的背后其实有很多阴影,但很多人不愿意去看。”

法兰奇也这般踏入历史的暗处。他感兴趣的是一个非常特定时期的在华外国人群体。

《午夜北平》讲述的帕梅拉凶案发生在 1937 年;其后的一本书《罪恶之城》的背景则是在 30 年代的上海,一个短暂无主的时期各类黑社会势力的崛起;下一本书的时间线是自 1946 年战争结束到 1949 年建国前的动荡年代,无国籍的俄罗斯人、犹太人如何抉择和争夺离开与留下的机会。

他的曾祖父是曾驻扎在上海的皇家海军,让他在心理上建立了与中国的连接。以他的话说,他所关心的是“在他之前到来的这群人”。这其中,有军队成员,有传教士,有汉学家,也有穷途末路的不法之徒,逃避时局的人……往往那些有头有脸的,例如外交官、教授才会得到正式的记录,但不可否认外国人中也有所谓“下等”的存在,而他们一并构架了一个非常复杂的、繁华与黑暗共存的时代。

这个时代在 1949 年戛然而止,与无数谜题和悬案一并被完全抹去。法兰奇把自己的作品视为一种历史类书籍,并相信予以悬案以结局的意义,因为“我们丧失了所谓的集体记忆,连所有的外国人都忘记在之前就有外国人在这片土地上生活……而也只有理解从前的混乱,才能理解现在的中国。”

《午夜北平》上下册。来源于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以下是《好奇心日报(www.qdaily.com)》和保罗·法兰奇对话的节选,内容经过编辑:

Q=好奇心日报(www.qdaily.com)

A=保罗·法兰奇

Q: 当您最开始读到帕梅拉的故事的时候,对它有什么印象,为什么您觉得这是一个重要的,值得讲述的故事?

A: 首先这是各个方面来讲都很好的一个故事,聚集了各种元素,北京、侦探、谋杀……一个在全世界都能被接受的故事。之前我的一些书是和香港大学出版社合作的,有很多是非常学术、话题很特定的内容,后来我感到不想再写一本关于中国的历史书了,因为对于大部分读者来说,阅读起来很困难。如果我能找到一个很好的故事,又是真实的,人们会自然而然地被吸引,最后又能对这个城市的历史更加了解一些。即便很多人其实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只是将其作为侦探小说来看。

而故事的背景又很特别,是在日本已经极其接近的威胁之下。读者本身对之后发生的历史是清楚的,知道这是旧中国最后的一段日子,那么在这样特殊的时期人的状态是怎样的?每个人都要做出决定,是走还是留下来,又有哪些事情影响了这些决定。历史的走向是既定的,但我想让人们知道这其中的个人故事。

人们这样告诉我,他们认为这是对即将到来的战争的一种隐喻,他们知道这在迫近,因为日本已经建立了满洲国。如果一名 19 岁的白人女孩,父亲还是一位重要的英国外交官,被认为是中国的“老朋友”,都会以这样可怕的方式遇害,那中国人自己有多大机会存活呢?

Q: 在当时那个年代,外国人被一些什么样的原因吸引来到中国,他们的生活状态是怎样的?

A: 原因各种各样。他们中的有一些是被送到这里的军人、外交官和商人,有些来到这里是因为他们对中国的文化和语言、历史感兴趣……也有很多是因为在 1936 年,如果你能从伦敦来到中国,说自己的名字是约翰·史密斯而不是保罗·法兰奇,没有人能证明你在说谎,不是吗?

所以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很好地隐藏在这里。我的另一本书《罪恶之城》就是关于这个的,在本国被通缉的罪犯来到上海,变成当地的黑帮头目。这个群体是复杂和疯狂的,远不是许多人想象的那样简单。等到 1941 年珍珠港事件之后,日本侵略进来,就出现了一些非常绝望的人。在 1937 年的时候有大概 2.5 万从共产主义俄国逃离的俄罗斯人在上海,还有大量流难的欧洲犹太人,他们没有工作,没有钱,其中有一些人很快成为犯罪伙伴。

狐狸塔俯瞰着北平东城,与位于盔甲厂胡同的帕梅拉家间只隔着一条窄沟。来源于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Q: 您如何看待这种犯罪元素在城市的整体权力结构中扮演的角色?

A: 首先当时的很多外国人,尤其是英国人,姿态是很高的,都觉得自己是来自世界上最重要的帝国,最富有文明和强大的,所有事情都要遵行自己的方式行事。但如果只是在下一个街角,就是这些白人,聚在一起注射毒品、吸鸦片或是当街卖淫,还有会和中国男人性交易的白人女性,城内有权有势的外国人会感到非常尴尬。但这也是两个原本非常独立的,分开的社区边界变得模糊的地方,外国的毒贩会和中国人交易毒品,你也会看到混合的关系。甚至是娱乐,在那个时候如果你想在上海听到爵士乐,你只能去那种酒吧里听。

Q: 您的小说写作基本上都是犯罪题材的,不管是谋杀犯罪还是黑帮团伙,这种题材对您的吸引力主要来自于哪里?

A: 地球上没有任何社会真正的没有任何黑帮。甚至有一天我读到一篇关于朝鲜历史的文章,讲到不论其强政府,朝鲜仍然有黑帮团体的存在,他们从来都没有摆脱过集体犯罪。所做的事情可能会有所不同,比如现在,他们可能更多地在互联网上活动,而不是在街上跑。但每一个社会都有他们,意大利有黑手党,中国有黑社会三合会,英国有街头帮派之类的东西。这是罪犯的生活如此令人着迷的原因,因为它一部分是为了赚钱,还有一部分其实是一种文化。

研究调查它的难度也让我觉得充满吸引力。如果是写一名到中国的英国大使,大部分的资料真的不是很难考证,到处都可以找到记录;但歹徒和罪犯的故事是很少有记载的,因为很明显这不是一件可以吹嘘的事情。没有人会把这些当做历史记录下来,但这也是城市生活的一部分,我们只是不倾向于谈论它们。

特别是在中国社会,西方倒是对于犯罪电视与小说历来颇为钟爱。如果你看英国的电视,你会认为这是世界上最危险的国家,但这其实只是一个流派和风格,我认为中国政府可能担心国家的形象问题。但想想看,北京这么大的城市不可能没有任何的谋杀。

而世界各地的人们对犯罪总是很感兴趣,比如阿加莎·克里斯蒂、福尔摩斯这样的。一旦发生了一宗谋杀案,人们会想知道关于它的一切。在哪儿发生的?他们事发时和谁在一起?一些丑闻可能被撞破,比如有人可能不在家而是和情人在酒店里——在英文中,我们叫所谓的“柜子里的骷髅”。这也是我认为谋杀案的有趣之处,对于任何一个社区、小镇,或是这里的北平的外国人群体,它都是侦察镜一般的存在,你无法掩饰任何事,也不能拒绝参与。

在一个死人面前,没有人可以保持缄默。我觉得这就是为什么人们喜欢书写犯罪,或是阅读它们,因为你可以深潜入一个社区之中,尤其是人们试图隐藏的部分,犯罪的面貌往往才能显示出一个城市真实而没有伪装的面貌。

在几乎所有北京的与外国人相关的历史里,讲述的都是外交官或是著名的商人们。这里的外国人群体总是试图向外界传递出这样的形象,非常成功,多金和文明。但我所谈论的是另一些已经被遗忘的外国人,他们有的是瘾君子,有的是妓女或是罪犯,有的看起来正派的人背后其实并不如此。这就是犯罪写作有趣的地方,因为你可以关注非精英的群体,底层的人。

保罗·法兰奇。来源于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Q: 比起很多文学作品,您在资料的搜索和整理方面似乎付出了更多的力气,甚至亲自进行了口述史采集。您将自己的作品视为一种历史文献么?

A: 是的,至少我是这样希望的。这本书以及接下来两本,包括围绕他们所做的一些轻量级的工作,都成为了很多对中国的这个特定时期感兴趣的人可参考的资料。而也只有理解从前的混乱,才能理解现在的中国。

你无法理解像中国现在这样的民族主义,除非了解从前这个国家有多分裂和零碎。在战后,上海再没能变回它一度的国际都市的样子,战争冲走了所有的东西,曾经活跃的人和事在结束的时候都消失了。但他们的影响延续下来,并且成为现在人们身份认同的一部分。比如在深圳,所有人的身份都是平等的,因为没有人三十年前在这里,都来自其他的地方,等再过了三十、五十年,我觉得你就会看到一个真正的深圳身份出现,和其余的城市分别开来。

就好像我博客的名称“中国韵脚”,“历史不会重复自身,但会有一定的规律”,这是我看到中国很多事情发生的方式。但人们倾向于忘记过去的事情,你问一个年轻人二环路是怎么来的,很多人不知道这其实是沿用了老城墙的布局。

之前我还在翻看一些旧海报,看到 1933 年的时候,就有那种租自行车服务,你可以在这家租借之后再到另一家店铺归还,和现在的共享单车似的。还有一张是可口可乐 1927 年的广告,现在人们总说可口可乐进入中国大概三、四十年的时间,但其实更早之前它就来到中国了。只不过从 1927 年至 1949 年,再从大概 80 年代开始,中间有一个间隙。那段间隙让我们丧失了所谓的集体记忆,对很多事情陷入困惑,连所有的外国人都忘记在之前就有外国人在这片土地上生活,忘记了和中国人打交道、做生意的方式。

题图为鞑靼城,即外国人口中的北平内城;长题图为帕梅拉。来源于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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