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吉·汉布林,“英国艺术界脾气暴躁的老祖母”和她的画作一样性感

玛吉·汉布林坐在三里屯一家酒店负一层的大厅,顶着一头灰白色卷发,你一眼就会发现她。

这位 73 岁的艺术家几十年来的形象保持了某种一致性:爱因斯坦式的爆炸卷发;手里夹着支香烟——戒烟的五年间,会用一支塑料假烟代替;直视镜头,脸上没有笑容。

3 月 8 日,她作品在中国的首次回顾展在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开幕。

汉布林被认为是“英国最重要和最有争议的艺术家之一”。这场回顾展包括了她的油画、版画、素描写生和雕塑在内的60余件作品,试图完整覆盖她的职业生涯:从早期 60 年代的素描作品,到最近期的一幅肖像画《 Laughing 2 》。

画面捕捉了一名男子仰头大笑的瞬间。汉布林喜欢画大笑的人,观察五官不受控制的混乱和面部的坍塌,“这是很性感的一件事”。

Laughing 2,玛吉·汉布林,2018。由中央美术学院提供
 

“性感”,她常常用这个词来形容绘画这件事。不仅是人,海浪、油彩、笔触都可以是性感的。她说自己也许会坐着素描,但总是站着绘画,因为这是一种极为身体和物理的体验,“就像跳舞一样”。媒体造访她位于萨福克郡的工作室时,喜欢拿那里的墙面做背景为她拍摄肖像,曾经放置画板的地方是一个空洞,颜料围绕着空洞放射流淌,记录了一场激战。

自 60 年代起开始参展,1980 年成为国家美术馆的第一位驻留艺术家,1995 年获得大英帝国勋章,还出镜过一档艺术评论类电视节目,年逾七旬仍旧活跃的汉布林很符合“艺术名人”的定义。

她被称为“英国艺术界脾气暴躁的老祖母”,人们喜欢她的直言不讳,却也常常被她的作品激怒,尤其是她的公共雕塑作品。

其中最为知名的两宗雕塑之一是“与奥斯卡·王尔德的对话”,正对着伦敦的查林十字车站。这件作品最大的特点是它的整体造型其实是一把长凳,观众可以坐在上面,与一端的王尔德“交谈”。人们反对它的理由有很多,有的不喜欢那一头“通心粉”式的卷发,有的则指责他手上夹着的香烟——自揭幕之日起,这支香烟就不停地被盗走。

2003 年她在家乡萨福克郡的 Aldeburgh 海滩竖起一扇金色的扇贝雕塑,致敬 20 世纪著名的演奏家 Benjamin Britten。结果也在当地遭遇激烈的抵制,大量的人写信给媒体抱怨,还威胁要把它给摧毁。

The Scallop, Maggi Hambling, Aldeburgh.来源于 Wiki Commons

A Conversation with Oscar Wilde。来源于 Wiki Commons

汉布林对这些反对不屑一顾,甚至在近几年的作品中更多地对时代话题进行回应:气候变暖、难民危机、阿勒颇战役……她引用王尔德的话反击,“当批评者分裂时,艺术家与他自己始终如一”——批评者常常评价她的作品太过“轻浮”;但她也因此获得大量的赞誉,被认为“鲜活”且“充满张力”。

2002 年开始,她绘画的对象转向大海,并于 2014 年在国家美术馆举行以此为主题的个展。这几幅以“水之墙”为名的画作在本次展览中占据了重要篇幅,也是她所有作品中规格最大的一部分。

巨大的画布上,充满表现力的笔触重现了海浪击打在堤岸上的瞬间,飞迸出各种色彩。“人们在其中看出人脸、动物,我觉得都很好”,而对于她个人而言,大海更是性与死亡的一种隐喻。

她认为,艺术的目的就在于让人抵达生死相遇的神秘场域。在她所崇敬的艺术作品中,都可以看到这一点。

汉布林乐于描绘死亡和衰老,仿佛想要借此与其当面对峙。她几度为已经躺入棺材里的人物画像,无一不是她曾经最亲近的人,比如母亲、父亲和情人……此次展览同样包含了大量她为父亲所做的速写,大多数来自于其病重之时。

“我创作过这张关于我父亲的画。”她翻开面前的画册,“这是我最好的作品之一,他当时已经很衰老了……在一个画展上,有人买走了这幅画,结果由于太过思念它,我不得不再买回来,花的价格可比之前高多了!”

水之墙 2,玛吉·汉布林,2011。由中央美术学院提供
水之墙-蓝与金,玛吉·汉布林,2011。由中央美术学院提供
水之墙 1,玛吉·汉布林,2011。由中央美术学院提供
水之墙 7,玛吉·汉布林,2011。由中央美术学院提供

连环的采访已经让汉布林看起来有些疲惫,但兴起时仍会举起画册指指点点,或是面对摄像机抛出一个玩笑,“我的化妆团队呢?”

现在这位艺术家大多数的时间待在萨福克郡海滩边一个小村庄里,远离人群,遵循着颇为刻苦的创作日常,并保持着对网球的热情。

“好了!艺术家真该闭嘴,别说那么多废话。”她起身,感到需要出去抽支烟。

以下是好奇心日报(www.qdaily.com)和 Maggi Hambling 的对话:

Q =好奇心日报(www.qdaily.com)

M = Maggi Hambling

每一朵海浪都是那朵海浪的肖像,它总是特别的

Q:很多人首先通过您大海或是人像的油画画作认识到您,但实际上素描也在您的作品集中占据了很重要的一部分。有评论家认为,在您的油画中能感受到素描的痕迹,尤其那种分明的笔触感,是这样一种关系么?

M:当我 13 岁,所有其他女孩都在涂色的时候,我在纸上素描,我只会这个。甚至有一次学校当时的艺术老师走过来,非常温柔地说,“我在想你是不是色盲?”对我来说,素描是一切的开始,它始终是在绘画,或者雕塑之前的,是我所有工作的核心或基础。

(指着一件作品)你看这幅大海,对,这幅墨水画。墨水是单一的,而油画是一种颜色撞进另外一种颜色。所以是不同的,更复杂。素描就像一个人的笔迹,是最亲密的东西,然后才有了绘画。

Covehithe, late afternoon,玛吉·汉布林,2005。由中央美术学院提供
 

Q:听说您每天早上起来都会先通过素描来获取能量?

M:对,我每天早上都会做素描练习。这是我每天清晨所做的第一件事,来更新对纸张的触感。几年前我在大英博物馆的举办的个展就叫“触摸”,整个展览都是我的素描作品。“触感”,这是非常重要的。比如说我现在作为一个艺术家,你是我面前的模特,我其实是在用笔刷触摸你的脸,然后触摸纸张,这样来回往复。

Q:这是否让您和您的模特建立了一种更加私密和亲近的关系?

M:嗯,在某种程度上。你看,世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就好像没有任何一朵浪花与其他的浪花相像。几年前我有一个展览,叫人和海的肖像。肖像往往被认为是一个人的面孔,但于我而言,每一朵海浪都是那朵海浪的肖像。它总是特别的。

我的宗旨是,不论是一个人,还是一波巨大的、翻涌而来的海浪,是它们在掌管我,而不是我在掌管我笔下的物体。这是非常重要的,很多艺术家都有巨大的存在感,我不是这样。如果我在画你,那么关于你的真相会通过我,像通过一个管道,灌注到素描或是绘画上。而我只是一个通道,来帮助你到达。

Q:但与此同时您确实拥有鲜明的个人风格和印记,这在您的每一件作品中都会重复出现。

M:我从不考虑风格,那是让别人来评说的。我所在乎的是颜料的肉体性,你要知道,颜料是非常性感的东西。它是鲜活的,所以我活着,这幅画还活着。我总是站着绘画——也许我会坐下来素描,但是我总是站着绘画。它充满了动感,就像跳舞一样。也正是绘画的这种物理性、肉感,让它与平面的摄影如此不同。这种生命力是我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

Henrietta, 玛吉·汉布林,1998。由中央美术学院提供

我开始画油画的那一刻,手里就拿着一支香烟

Q:有作家说写小说就像一场长跑,要给自己定好节奏,保持良好的纪律性,这和做一个终身画家相似吗?

M:我想很多人都会想,哦,成为一名艺术家真是太好了。当你感觉想画一幅画时,就起身去工作室。不是那样的,我每天早上五点钟起来,先素描,然后再工作五六小时。每天都这样做,每一天每一天,我必须像这样工作才能让这(指了指自己的画)发生。对吧?很多时候我在工作室里,对自己充满怀疑,呃……(拖长音),然后六点到了,来杯威士忌!

Q:在早上?

M:不!现在这个年龄不行了。你知道人们总是说,什么“最重要的就是你的健康”,我就想“booooring”(“无聊”,拖长音)。健康多无聊啊,不过现在我确实感觉到这是真的,这样我才可以继续画下去。我曾被一家英国报纸问到这个问题,“您身体健康吗?”;我说“当然不!”。运动很无聊,威士忌才有趣。但我确实会打网球,我非常热衷于网球。

Q:这些天您还打网球吗?

M:不要说“还”!让我听起来太老了。(笑)是的,我打网球。我跑得不是很快,但我可以击中它。

Q:您的球友都是谁?

M:四位年龄相仿的女士。我们打双打,我们都……你知道的,没人可以跑得很快,但我们很喜欢它。

Q:听说您曾经尝试戒烟了五年?在那戒烟期间,有需要做些什么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么?

M:啊天,我当时还以为自己再也不会画画了!我在床上躺了三个星期,整天看电视,啃燕麦棒,变得很胖……太可怕了,然后逐渐逐渐地,先是半个小时,再是一个小时,然后才慢慢的回归了画室的日常。

在我开始画油画的那一刻起,手里就拿着一支香烟。那是一个夏天,昆虫不停地撞到画上被黏住,颜料、画刷、抹布,都是虫子。当时学校的第一位艺术老师,从田野的另一边穿过来,我问道,“我该怎么拿这些昆虫怎么办”;她回答,“只有一个解决办法,就是来支香烟”。这也是为什么香烟对我来说真的很难戒掉。

玛吉·汉布林。来源:好奇心日报(www.qdaily.com)。

Q:那时你才大概 15 岁?

M:14 岁。我 11 岁时就放弃了数学、地理,无聊,无聊,无聊。当我 14 岁时开始画画时,发现那是有意义、正确而真实的。它是一种爱好的对立面,它是我的生命。有些人喜欢我的作品,有些人讨厌我的作品,还有很多人根本对此无动于衷。

海滩上的雕塑大概在我 7 岁的时候就在脑海中了。我那时住在靠近海边的祖父家,当时是女王的加冕仪式,放了好多的烟火。巨大的烟花在海面上炸开,非常令人兴奋。我想这就是为什么我一直想要打破,分裂那个扇贝壳。

艺术的目的,是带人进入生与死相遇的奇妙场域

Q:包括这个扇贝壳在内的许多作品完成后遭到了一些人的抗议,人们对于您的创作似乎总是有分裂的评价。您通常可以预判人们对您作品的反应吗?

M:不!我做了我的工作,当它进入这个世界时,它就有了自己的生命。当我完成了 Aldeburgh 海滩上的大型雕塑时,那个大扇贝壳,我觉得它很神奇,我认为这是我做过的最美丽的事物之一。当人们不想要它,不喜欢它,想把它撤走时,我感到很惊讶。

Q:您现在理解公众为什么对此产生那么激烈的负面反应了吗?

M:人不喜欢改变。他们习惯了海滩那里什么都没有,然后突然出现了这个事物。雕塑和油画不一样,它占据了真实的空间,在你的现实世界中和你当面对峙,所以有些人会感到不安和沮丧。

Q:您会感觉当下的人们太容易感到被艺术品冒犯了吗?

M:哈哈哈,到处都有这种可怕的政治正确,现在到处都是。你必须要有礼貌,不要说错话。我作为一个艺术家的工作,比如说,如果我身边的人去世了,会感到沮丧;又或是战争、地球的毁坏,让人感到气愤。一幅画可以来自于所有这些不同的东西。唯一不变的是你必须在其中有爱——眼、手和心,其中最重要的是心。

我的很多作品都充满争议,这不是我的初衷。但如果带来了争议,至少意味着它是有生命的。你知道,这不是一件坏事,世界上有很多画作都是死的。

Q:您如何看待当代艺术?

M:每次当我被问到谁是我最喜欢的在世画家时,我总是说 Cy Twombly 。多年来我一直这样说,即使他后来其实已经去世了。(笑)

他的作品有能力把人带入一个神秘的境地——我认为艺术的目的,就是带人进入那个生与死共存相交,奇妙难解的场域。亨利·卢梭、梵高,以及我此生最爱的画家伦勃朗的作品都具有这种力量。伟大的艺术可以让人们进入一个奇怪的神秘世界。这也是我在工作中想要完成的事情,当你拿起画笔的时候,你就在和历史上的巨人面对面。

Q:如果你的余生只可以有一个创作的主题,它会是什么?

M:这没法回答,生活决定我会画什么。比如,我在 2016 年画了一艘满是移民的海中的船,那船沉没了一半,人满为患,它在大海中迷失了;当我爱的人去世时,我仍会继续画他们的肖像,这种我画了很多,因为我常常感到他们还在我的身边; 2002 年我开始认真地画海。

这都取决于生活中会发生什么。你知道一些画廊,比如说你画了这样的一幅画,他们希望你继续画类似的画,因为可以卖很多钱。但我从不善于被告知要做什么,我母亲说我是她遇到的最别扭的孩子。我才不会画 20 张这样的画作只是为了卖钱,艺术家应该是真理的探索者,而不是商人。

Q:当您说“艺术需要真理”时,您指的是什么?

M:我常常被人委托为他们画肖像画,因为他们喜欢我的画作,我不会在里面恭维他们,也不会让他们比现实显得更有魅力。

曾经,我受委托为剑桥一所重要大学的校长画肖像。我去见他并共进了午餐。用餐结束后,他非常委婉地说,“我不知道您是否注意到了,我的两只眼睛朝着不同的方向。”我觉得还挺有趣,你肯定可以注意到啊,这是你见到这个人第一件会注意到的事情。然后他继续说,“所以,您会怎么处理呢?”我回答我会如实地画出来,他说“是的,是的,非常正确”。你明白我的意思么,我不恭维人,我试图描绘一个人的真相,一个人的内心。我从不考虑画得像不像。这也是为什么,我拒绝了为撒切尔夫人画肖像的请求。

Q:您怎么看撒切尔夫人?

M:当然,她现在已经死了。(笑)她试图关闭所有的美术部门,只留下可以赚钱的商业艺术、设计和艺术品。你看,这就是撒切尔夫人的一个例子,不尊重文明,不欣赏艺术。

Q:从早期的作品看到最近,能看到您风格存在一个循序的变化。您认为这些年来您在绘画技巧方面变得越来越成熟,还是仅仅代表了不同阶段的生活状态?

M:我认为现在的作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有更多的能量。如果画一个人,我希望他看起来好像在呼吸,除非他们已经躺进棺材里了。

Father painting 8th December 1997,玛吉·汉布林,1997。由中央美术学院提供
Father 19,玛吉·汉布林,1998。由中央美术学院提供
Father 37,玛吉·汉布林,1998。由中央美术学院提供

Q:您认为自己比常人更加多愁善感么?看起来您和周围的人有一种爱恨交杂的关系。

M:人们把我叫做“英国艺术界脾气暴躁的老祖母”。(笑)你知道,人们可以吃掉你,我设置了很多的障碍让他们难以靠近,我喜欢选择谁可以吃掉我,吸我的血。但我内心真的很软,这些只是墙面涂料。

当我的父母去世时,它对我的​​影响比对我的兄弟姐妹更大。因为他们都已婚,有孩子,因为我则都没有。你问说,我的工作是否是对生活中发生之事的一种回应。多年前,一位经营画廊的英国艺术界的大人物曾对我说,“我知道你是一个艺术家,因为你是脆弱的,你被周围发生的事所深深影响,为事物而感动;但又有钢铁的脊柱,不关心人们对你作品的看法。”这非常重要。奥斯卡·王尔德说过一句很好的话,他说,“ When the critics are divided, the artist is at one with himself ”。(当批评者分裂时,艺术家与他自己始终如一)

Q:有什么问题是您一直在思考的?

M:死亡,我们不知道死亡是什么样的。维克多·雨果曾经对树木感到非常生气,因为它们可以活到 300 岁。我有点像这样。

题图玛吉·汉布林;长图为Father painting 8th December 1997,玛吉·汉布林,1997。由中央美术学院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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