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来到现代社会的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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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怎么去回望那些启蒙时代到来之前的漫长昼夜?有一种说法是,每天都见到斗转星移、日月运行的先民,自然而然地以为栖居之所正处于宇宙的中心,因此他们至少骄傲自足,相信自己为上帝所眷顾。但事实果真如此吗?或者说他们对这一点是否有足够的自信?此问题深究起来还真是没谱的,这群中心里的上帝子民,某种意义上也就不过朝不保夕的贱民,既不明下一场瘟疫何时到来,也不知大火何时就从远处那头烧到了眼前,街头流传着彗星所预示的世界末日期限,宗教教廷正好对他们恩威并施牢牢把控。用现在的说法,这些人的幸福指数想必也是极低的。

公元1660年是个有意思的年份,字面意义来理解的话,17世纪的第7个十年开启了,而按照圣经的预言,末日就藏身在这个十年之中,正是1666年。很快的,应景的事情接踵发生:1664年秋天开始彗星出现并久久不去;1665年瘟疫席卷当时几乎是宇宙中心的中心——英国,夺走了数十万人的性命;次年也就是 1666年,宇宙中心的中心的中心——伦敦——被一场大火烧得那叫一个惨,10万人无家可归。

所以我们要谈论的话题是350年前的苦难,还有,对上帝的疑惑?(真不敢相信这一切仅仅发生在几百年前!)不,爱德华·多尼克才没那么悲情,他书写《机械宇宙》一书的立意当然不在此,此刻他正笔锋急转,弯腰对着你摆出一道邀请的弧线。

欢迎来到以艾萨克·牛顿和皇家学会为标志的现代社会入口!他说。

要知道1660年也正是英国皇家学会成立的年份,不管它最初成立的契机是不是出于贵族们闲的无聊想聚众玩耍的需要,一旦聚到一起,这些被后世以定律名来瞻仰膜拜的姓氏拥有者们(诸如波义耳、胡克)就注定要合力去开启新的时代,一个以科学之名破解上帝创世之谜的时代,而且,用的是前所未有的激进方式:计算。那一年,17岁的青少年牛顿还在母亲的农场里帮忙,15年后他才会成为其中一员,却一举成为了学会主宰,直至84岁去世。

艾萨克·牛顿

艾萨克·牛顿

大戏就此开幕,然而这一小撮天才们的故事并不好讲,且不说物理教科书里已有了定型的版本,各种或趣味或严肃的科学普及读物也少不得千百次演绎,你简直像想不出还能变得出什么花头来。然而的然而,《波士顿环球报》写科学专栏出身的爱德华·多尼克是一位在写作上独树一帜的多面手,自1998年出版《沙发上的疯狂:精神分析全盛时期的牺牲者们》以来,此前已完成过4本畅销书,话题于历史、艺术、犯罪、心理学等领域都有所涉猎,这个喜欢开启hard模式的人准备放手一搏,把1660作为纵轴,将时间剖开两个方向,左右开弓,给大家讲讲数学先。

为什么是数学?其实,自古希腊时期始,数学这一知识形式就得到思想家和学者的尊崇,欧几里得的几何原理,毕达哥拉斯的勾股定理,无不在他们所认定的世界本原中,但这个本原究其根本还是关于美学的结构的,没有宗教意味下的必然。17世纪的思想家们则将这一尊崇推到极致,这些人个个都是顶呱呱的数学研究者且不说,标志性的不同还在于,他们把数学归入了上帝的法则之列,如此,通过建立古希腊之后的新数学、自动跻身为上帝派来的解密者。对于欧几里得们,牛顿们既做了良好的继承,又发展出了更为复杂全面的体系,直接将其内化为物理(物质)世界的组建工具,这当中有一丢丢眼花缭乱想想都要沉醉的美妙呼应:从开普勒纯粹依托勾股弦和圆圈得出完美却错得不能再错的行星轨道模型开始,继而他又通过第谷的观测数据推出行星运行三大定律;笛卡尔几乎神奇地统一了丢番图的代数和欧几里得的几何;芝诺那个逼近无限的悖论籍由牛顿和莱布尼茨发明的微积分成为可运算的实在,万有引力定律的推导成立水到渠成,它被成功地用于解释天体运行,接下去200年里都很好使;通过引进参考系,伽利略对亚里士多德的推翻带来了相对论的初级版本,这一创举甚至直接孕育着20世纪的物理。

在另一条伴生的支线上,是望远镜和显微镜的发明,这两大仪器极大地拓展了人对宏观世界和微观世界进行观察、测量的能力,也被用做手段去检验理论计算所得的事物模型。

“上帝是个数学家。”天才们放下仪器和笔之后,一遍遍地发出赞叹。作为当中最虔诚的一员,艾萨克·牛顿信奉自己是遵从着上帝的旨意,终其一生都要寻找宇宙如何像“钟表般精密运行然而须适时微调来维系”的奥义,渐入机械迷途终不悔。因为争夺微积分发明权的归属,他和比自己小4岁的莱布尼茨有过旷日持久的交锋,最后发展到互相攻击对方乃亵渎诋毁上帝。他们的分歧在于上帝是否是那样一位全知全能的上帝,如是,为何理论总得修修补补,如不是,那他到底充当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有意思的是,从这两位信徒的辩词中,我们可以窥见再往后不远的将来,科学必将撼动上帝存在根基的某些端倪。这或许是站在1660年纵轴线上的那一批当事者们做梦也不会想到的一点。而正是因为这些人在聚众玩耍和独自思忖中触摸到世界运转的纹理,将极大地改造人的双手和头脑,使后世得以摆脱对不明之火、不治之症、无妄之灾的恐惧。

也都后话了。

生于1952年的波士顿本地人爱德华·多尼克毕业于顶级殿堂的理工科大学MIT,本身拥有数学硕士学位,这次写作被他称为“回到我的根”,的确恰如其分,良好的专业根基完全反映在他对学科演进、历史脉络和人物关系的超强把握力上,可说开合自如,我很少看到一个类似的题材被写得如此理据可信,又如此富有文学激情。扯开一点,这样一番讲述对已经有幸生活在现代的读者的最大意义到底是什么呢,除去比教科书要好看许多之外?我想起前些天自己在分答上回答的一个问题,有位用户向我提问:你是否认为我们生活在像《黑客帝国》那样的母体宇宙中,上帝是一位终极程序设计者?我的回答如下:如果你去看一看《机械宇宙》这本书,就会认识到,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有着基本的既定的运作规律,物理的,数学的,常数啊,定理啊,这些事实是历代科学家和自然研究者们一点点发现得来的,通过漫长而不断修正的过程,且必将继续,我们的认识只在此刻、在人类做过的所有努力上成立,去认定一个终极不但没有意义,而且没有意思。

《机械宇宙》

《机械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