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蔷薇》作者的自传体纪实长篇,展现从沙俄到苏联的社会历史图景

《生活的故事》


内容简介

本书为康•帕乌斯托夫斯基的自传体纪实长篇小说,共分为《遥远的年代》《动荡的青春》《未知世纪的开端》《满怀希望的时期》《投身南方》《漂泊的篇章》六卷。书中既有对往昔岁月的追溯回望、对创作历程的思考探索,亦有对大自然空灵淡远的诗化描绘,作者更是艺术化地书写了与之同时代的作家,诸如布尔加科夫、巴别尔、谢维里亚宁等人的生平轶事。此外还着力刻画了船夫、马车夫等普通人物群像,行文间流溢着生活的厚重感和纯美诗意。从中可探寻作者的内心世界,也可一窥 19 世纪末到 20 世纪初从沙皇俄国到苏联时期的社会历史图景。

作者简介

康•帕乌斯托夫斯基(1892—1968),俄罗斯作家。生于莫斯科一个铁路员工家庭,当过工人、记者等,参加过红军。 1932 年凭中篇小说《卡拉-布加兹海湾》成名。一生著有多部小说和散文作品,其中探讨文学创作的《金蔷薇》和长篇自传体小说《生活的故事》尤为著名。曾两次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

书籍摘录

父亲的死

那时,我还是基辅中学最高年级的学生,一封电报来通知我,在白采尔科维附近的戈罗季谢庄园,我的父亲将不久于人世。

第二天,我坐车来到白采尔科维,住在父亲的一个老朋友、邮政所长费奥克蒂斯托夫那里。这是一个留着长胡子、眼睛近视的老头儿,戴着厚厚的眼镜,穿着破旧的邮政部门的制服上衣,铜领章上有交叉的号角和闪电的图标。

已是三月份的月末。下着毛毛细雨。光秃秃的白杨树矗立在雾霭之中。

费奥克蒂斯托夫跟我讲, 夜里, 在汹涌澎湃的罗西河上有浮冰漂过。我父亲行将去世的那个庄园位于这条河流中间的岛上,距白采尔科维有二十俄里 远。河上有一条石砌的坝埂通往庄园。

春汛时分的河水现在正波涛汹涌地经过坝埂,显然,任何人都不愿意送我到岛上去,哪怕是胆子最大的马车夫。

费奥克蒂斯托夫一直在考虑,在白采尔科维的马车夫当中,有谁最敢于冒险。在昏暗的客厅里,费奥克蒂斯托夫的女儿——中学生济娜正在用心地弹钢琴。橡皮树的叶子由于这音乐声抖动着。我看着小碟子里一片发白的、已被挤干汁水的柠檬,默不作声。

“那好吧,我们叫布列格曼来,不怕死的老头儿!”最终,费奥克蒂斯托夫做出了决定,“他是个神鬼不怕的人。”

很快,马车夫布列格曼来到费奥克蒂斯托夫的办公室。办公室里堆满一册册硬封皮上压着金色花纹的《田地》 杂志。马车夫布列格曼是白采尔科维“最不怕死的老头儿”。这是一个身体结实的矮个子犹太人,留着稀疏的胡子,长着猫一样浅蓝色的眼睛。被风吹粗糙的脸庞红红的,就像是天堂的苹果。他一只手抡着小鞭子,带着嘲笑的神色听费奥克蒂斯托夫讲话。

“哎哟,不幸!”他最终假模假式地说,“哎哟,不幸,费奥克蒂斯托夫老爷!我的车是轻便的敞篷马车,马也不壮实,是茨冈马!它们不可能把我们拉过坝埂。马会淹死的,还有马车、年轻人和老车夫。谁也不会哪怕在《基辅思想》 上报道一下这个死亡的事。这让我受不了,费奥克蒂斯托夫老爷。去,当然啦,是可以的。为什么不去呢?您自己也是知道的,马车夫的命总共值三个卢布,——我不会对天发誓,说是五卢布,或者假设,十卢布。”

“谢谢,布列格曼,”费奥克蒂斯托夫说,“我知道您会同意的。您可是白采尔科维胆子最大的人。就看在这件事的分儿上, 我为您订阅《田地》杂志,一直到年底。”

“嗯,既然我这么勇敢,”布列格曼一边冷笑着,一边尖声尖气地说,“您最好给我订《俄国残疾人》 。在那里边儿,我至少可以读一读关于世袭兵 和乔治十字勋章得主的事儿。一个小时后,马就到大门前台阶旁,老爷。”

布列格曼走了。


我在基辅收到的那封电报里写着这样一句奇怪的话:“从白采尔科维带一个司祭或司铎 来——随便谁都行,只要他同意过来。”

我了解父亲,因此,这句话使我惶恐和担忧。父亲是一个无神论者。他和我的外祖母之间永远都在发生冲突,原因就是他嘲讽司祭和司铎;而我的外祖母是波兰人,几乎和所有波兰女人一样是狂热的信徒。

我猜是我父亲的姐姐坚持要教士去的,她叫费奥多西娅·马克西莫夫娜,或者像大家都称呼她的那样——多济娅姑姑。

除了恕罪礼,她否定教堂里所有的仪式。对她来说,舍甫琴柯的《科布扎歌手》就可以取代《圣经》了,这本书藏在一个大铁皮箱子里,就像《圣经》那样,纸已发黄,而且滴上了蜡油。偶尔,在夜里,多济娅姑姑会把它拿出来,借着烛光读《卡捷琳娜》,还一个劲儿用深色的头巾擦眼睛。

她为很像她本人的卡捷琳娜的命运哭泣。在农舍后面潮湿的河滩林中,她儿子的坟墓上已经长出青草,多年以前她儿子还是“半大小子”的时候就死了,那时,多济娅姑姑还很年轻。这个半大小子,就像当时人们说的,是她的“非婚生”子。

多济娅姑姑爱上的那个人欺骗了她。他抛弃了她, 但她却忠诚于他,至死不渝,而且一直期待他回到她的身边。她猜想他一定是得了什么病,穷困潦倒,生活窘迫,而她狠狠地责骂他之后,最终还是会收留他,并且给他以关怀。

没有一个司祭愿意去戈罗季谢,他们借故生病和事务繁忙而推辞。只有一个年轻的司铎同意了。他事先通知我,我们要顺路去教堂取圣餐,这是为即将死去的人举行圣餐仪式用的,而且警告我,不要和拿着圣餐的人说话。

司铎身穿黑色的长襟大衣,大衣的领子是天鹅绒的,他还戴着一顶怪怪的、同样也是黑色的圆帽子。

教堂里昏暗且寒冷。通红的纸玫瑰耷拉在带有耶稣受难像的十字架的台架旁。没有蜡烛,没有铃铛的叮当声,也没有管风琴的阵阵响声,此时的教堂很像白天单调的光线下剧院的后台。

我们先是坐马车默默地走着。只有布列格曼吧嗒吧嗒嘴,“喂!喂!”叫几声,催促那几匹瘦骨嶙峋的枣红马。他不时地吆喝它们,就像所有的马车夫那样喊,不是“喔”,而是“喂”。低处的花园里雨声淅沥。司铎拿着用黑色斜纹布包好的圣餐盒。我的灰色中学校服外套湿透了,变成了黑色的。

在雨雾之中,布兰尼茨卡娅伯爵夫人著名的亚历山大花园似乎升腾起来,直耸云霄。这是些占地面积很大的花园,就像费奥克蒂斯托夫跟我说的,跟凡尔赛宫一样大。花园里的雪在融化,冰冷的水蒸气掩映着林木。布列格曼扭过头来,他说,这些花园里有野鹿。

“密茨凯维奇 很喜欢这些花园。”我对司铎说。我忘了,他一路都要保持沉默。

我只是想对他随便说点儿什么高兴的事儿,以感谢他同意这艰难且危险的出行。司铎微笑以示回答。

泥泞的田野里满是雨水。水里映出寒鸦飞掠的影子。我竖起大衣领子,想着父亲,我对他的了解太少了。他是个统计员,几乎整个一生都在不同的铁路段供职——莫斯科—布列斯特、彼得堡—华沙、哈尔科夫—塞瓦斯托波尔,还有西南铁路。

我们经常搬家,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从莫斯科到普斯科夫,然后到维尔诺、基辅。无论在哪儿,父亲都跟上司合不来。他是一个很爱面子、急性子而又善良的人。


一年前,父亲离开基辅,去奥廖尔省的布良斯克工厂做统计员。工作不久,他便出人意料地、没有任何明显原因地辞职了,他去了祖父的老戈罗季谢庄园。他的弟弟伊利科住在那里,是一名乡村教师,同住的还有多济娅姑姑。

父亲这种莫名其妙的行为,在所有亲戚当中引起轩然大波,但是,反应最强烈的还是我的母亲。当时,她和我的哥哥住在莫斯科。

来到戈罗季谢一个月后,父亲就病了,现在将不久于人世。

道路开始沿着沟壑向下延伸。在沟壑的尽头,可以听到水流不停地喧嚣。布列格曼在车夫的座位上也开始坐不安稳了。

“坝埂!”他说,声音很低落,“现在你们祷告天主吧,乘客们!”

拐过弯来,坝埂突然出现了。司铎欠起身子,抓住布列格曼那条已经褪了色的红腰带。

河水本是夹在花岗岩峭壁之间轻快流淌的。但在这里,罗西河冲决而出,怒吼着,穿过阿尔滕山脉。河水漫过石坝,好似透明的墙体,轰隆隆地向下奔腾,冰冷的水雾飘荡,犹如蒙蒙细雨。

在河的对面,在坝埂的那一边,高大的白杨树仿佛直冲云霄,一座小白房子若隐若现。我认出来那是岛上的庄园,我很小的时候在那里生活过——它的宅边园地、篱笆墙、井上打水的吊臂,还有河岸边上的岩石。这些岩石把河水切断,形成一股股独立的巨大水流。在这些岩石上,曾几何时,我和父亲钓过长着须子的鮈鱼。

布列格曼让马停在坝埂旁边,爬下马车,用鞭杆儿调整了一下马具,他带着疑惑仔细地查看自己的马车,摇了摇头。这时,司铎第一次违背了保持沉默的誓言。

“耶稣-玛利亚!”他小声说,“我们可怎么过去啊?”

“唉,唉!”布列格曼回答说,“我哪知道怎么办?老实坐着吧。马已经哆嗦了。”

这几匹枣红马扬起脸,打着响鼻,走进湍急的河水。河水咆哮着,把这辆轻便马车冲到坝埂没有护栏的那一侧。马车倾斜着行进,铁轮箍咯吱咯吱直响。马在发抖,强撑着,几乎要扑到水里,这样河水就不至于冲倒它们。布列格曼在头顶上空转动着鞭子。

在坝埂的正中央,河水最凶猛,甚至是隆隆作响,马停了下来。泡沫飞溅的瀑布在马的细腿边翻腾着。布列格曼带着哭腔叫喊起来,并且残忍地抽打起那几匹马。马向后退,把马车顶到了坝埂的最边上。

这时,我看到了我的叔叔伊利科。他骑着一匹灰马从庄园向坝埂奔驰而来。他喊着什么,在头顶上空挥舞着一捆细绳子。

他来到坝埂上,把绳子扔给布列格曼。布列格曼赶紧把绳子绑在车夫座位下面的一个地方,三匹马——两匹枣红的和一匹灰色的——终于把马车拖到了岛上。

司铎画了一个大大的天主教式的十字。布列格曼给伊利科叔叔使了使眼色,说人们将会长久记得像老布列格曼这样的马车夫的,我则问,父亲怎么样了。

“他还活着,”伊利科回答,并且吻了吻我,他的大胡子扎痛了我的脸,“他等着呢!你的妈妈——玛丽亚·格里高利耶夫娜在哪儿?”

“我给她发了电报到莫斯科。或许,她明天到。”

伊利科叔叔看了看河面。

“还在涨水,”他说,“很不好,我亲爱的科斯季克。嗯,或许,一切都会过去的。我们走吧!”

多济娅姑姑站在大门前的台阶上迎接我们,她一袭黑衣,眼睛已经哭得干涩。

闷热的房间里散发着薄荷的味道。我没有立刻认出这个脸色蜡黄、脸上长满灰色硬胡茬儿的老头儿就是我的父亲。父亲才五十岁。我一直记得,他有点儿驼背,但是身材匀称,优雅,头发是深色的,总是带着不同寻常的忧伤的微笑,他的眼睛是灰色的,神情总是十分专注。

现在他坐在圈椅上,艰难地喘息着,一直看着我,泪水顺着他干巴巴的脸颊慢慢滑落。他的泪珠凝固在大胡子里,多济娅姑姑用一块干净手帕把它擦掉。

父亲不能说话。他得了喉癌,就要死了。整个夜里,我都待在父亲的身旁。所有人都睡了。雨停了。窗外的星星一闪一闪,有些阴森。河水的喧嚣声越来越大。河水涨得很快。布列格曼和司铎不能返回去,滞留在了岛上。


夜里,父亲微微动了动,他睁开眼睛。我俯身看他。他试图拥抱我的脖子,但无济于事,他嘶声低语道:

“我担心……缺少毅力……会害了你。”

“不,”我低声反驳,“不会这样的。”

“你要是见到妈妈,”父亲对我耳语道,“我对不起她啊……让她原谅我……”

他沉默了,有气无力地握了握我的手。

我当时不明白他的话,只是很久以后,过了许多年,我才开始明白这些话的痛苦含义。甚至是更晚一些时候,我才明白,我的父亲从本性上说根本不是个统计员,而是个诗人。

黎明时分,父亲死了,但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一切。我似乎觉得,他只是静静地睡了。

在我们这里的岛上住着一个老爷爷——涅奇波尔。人们叫他来给父亲诵读赞美诗。

涅奇波尔不时中断诵读,出去到门厅里抽马合烟。在那里,他小声地给我讲了一些简单但激发了他的想象力的故事,比如,去年夏天他在白采尔科维喝过的一瓶酒,还有,他在普列文近郊见过斯科别列夫本人,跟他离得那么近,“就像牦牛挨着篱笆”,他还讲了令人惊奇的美国风车,它是靠避雷针工作的。涅奇波尔老爷爷,就像岛上人们说的那样,是一个“轻浮的人”——爱撒谎,爱饶舌。

他读赞美诗读了一整天和接下来的一整夜, 他用黑乎乎的指甲掐掉蜡烛的芯, 站着睡觉,还打呼噜,醒来后又重新嘟囔起含混不清的祈祷文。

夜里,在河的对岸,有人挥动着灯笼,拖着长音呼喊。我和伊利科叔叔出去到河岸边。河水在咆哮。河水好像冰冷的瀑布流过坝埂。夜已深,一切毫无生气,头顶上空一颗星星也没有。浓重的凉气扑面而来,这是春汛和土地解冻散发出来的凉气。有人一直在对岸挥动着灯笼呼喊,可是,由于河水的喧嚣,听不清他在喊什么。

“准是我的妈妈。”我对伊利科叔叔说。

但是,他什么也没有回答。

“我们走吧,”他说,随之沉默了,“岸上很冷。你会感冒的。”

我不想回房子里去。伊利科叔叔又沉默了一会儿,便走了,而我站着,看着远处的灯笼。风刮得越来越猛,白杨树摇晃得很厉害,不知从哪儿飘来甜丝丝的焚烧麦秸的烟雾。

早晨,人们埋葬了父亲。涅奇波尔和伊利科叔叔在峡谷边上的小树林里挖好了墓穴。从那里可以远远地看到罗西河后面的森林和初春微白的天空。

人们把覆着宽幅绣花巾的棺材从房子里抬出去。司铎走在最前面。他用平静的灰色眼睛直视前方,口中低声念着拉丁语的祈祷文。

当棺材被抬到门口台阶上的时候,我看见在河对岸有一辆旧四轮马车,几匹马已经卸下牲口套,马还拴在车上,有一个小个子女人,穿着黑色的衣裳——那是我的妈妈。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岸边。她从那里看着人们把父亲抬出去。然后,她跪下,把头俯向沙土地。

一个高高瘦瘦的马车夫走到她跟前,俯身向她说着什么,可她依旧一动不动地俯身在那里。

然后,她跳起来,顺着河岸跑向坝埂。马车夫抓住她。她无力地坐到地上,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

人们抬着父亲沿着通往小树林的道路走。在拐弯处,我回头看了看。母亲依旧坐着,用手捂着脸。

所有人都沉默着。只有布列格曼时不时地用鞭杆儿轻轻拍打靴子。

在坟墓旁边,司铎抬起灰色的眼睛朝向冷冷的天空,他慢慢地、清楚地用拉丁语说:

“把永远的宁静、永久的光明赐予他吧,主啊!”

司铎开始沉默,他在仔细倾听。河水在喧嚣,头顶上老榆树的枝头有山雀在啼鸣。司铎叹了口气,接着讲起对幸福的永恒思念和流泪谷的道理 。这些话跟父亲的一生出奇地相吻合。听了这些话后我的心都揪紧了。后来,每当我萌发对幸福的渴求、感受到人际关系不尽如人意的时候,我都会体验到这种揪心的感觉。

河水在喧嚣,鸟儿小心翼翼地叫着,棺材碰掉潮湿的泥土,泥土沙沙作响,撒落着,用方巾覆着的棺材慢慢地被安放在墓穴里。

那时,我十七岁。

题图为康•帕乌斯托夫斯基,来自:维基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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